「如此凌乱的脚步,你又能逃得到何处……」
(龙阙郡西门)
午夜不时传来打更人敲打出的铜锣声。光秃的树枝。寒风中遥远的犬吠。忽而又万籁俱寂。落雪渐渐将司徒枟离去的脚印慢慢掩埋。司徒枟确信,惊鸿没有追来。无论是出生后的体弱多病,或是之后被人暗中投毒,最终都导致一个结果,司徒枟完全无法习武,甚至体力都远较其他皇子逊色。从未出过的宫司徒枟,在无人带领的雪夜中徒步前进,之前在琴匣之中颠簸极快,司徒枟没有想到外面的大雪几近及膝。恶劣的处境却没有让司徒枟后退,必须离开,否则有朝一日自己被擒,必然会连累现在还在睡梦中的惊鸿。司徒枟面色不时的变色,走时匆忙未将裤脚用绳子系紧,在雪中艰难前行的每一步,都有雪争先恐后的钻进布鞋之中,很快便被温热的脚心溶成雪水。
原本惊鸿是打算明日一早去给司徒枟买些衣物备用,不想司徒枟毒发突然,不及拖延,只能立时停步解毒。之后两人用过一些饭食后,惊鸿嘱咐了司徒枟几句,便沉沉睡去。连日急行,再加上一刻也不能放松看守着琴匣,惊鸿已是疲累之极。湿冷的感觉,让司徒枟渐渐咬牙。只要离开龙阙郡,远远离开这里,之后……之后即便自己倒毙路旁,也好。眼前不时掠过一片花白,司徒枟体温渐渐下降,几次走入封死的小巷内,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得不扶着已经打烊的小商铺的门柱喘息。
惊鸿,惊鸿。司徒枟嘴角慢慢向上弯出一个不大的弧度。自己离去前,最后一次望向惊鸿。睡梦中的惊鸿,面色红润,有些温暖的笑意,发丝稍有些散乱。这样的画面,让司徒枟有片刻不想离去,或者……如果自己叫醒惊鸿,说服她跟着自己一起到个不会被波及到的地方……司徒枟迅速制止住自己不切实际的念头。不离开?惊鸿此后的人生中是否还能有如此睡梦香甜的机会。
退一步讲,即便惊鸿对自己有着……司徒枟苦笑一声,即便如此……
愿意和自己离开,两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鹤遥山一过,枫江以北,只有析尾县是歆国境地,其他均属蛮夷之地。就算自己两人安全到达,之后又能如何?游牧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迁移,即便惊鸿可以,自己的身体怕是不许。若去霜顶,自己急需的解毒之物的唯一出产地就在霜顶山,下毒之人不会不知,这一路上千难万险,以自己现在行进的路线看来,也是渐渐*近霜顶雪山。
迟早,甚至是很快,就会和那些人狭路相逢。惊鸿有功夫自己心中早已得知,但惊鸿是不是那人,或者那些人的对手?斩草除根绝不可能!若惊鸿取胜,对方又岂会就此罢手,必然追兵越来越多,到最后高手尽出,惊鸿一人又能支撑几时?何况……司徒枟恨自己体弱,真到那时,恐怕连想要自尽都不会有机会。
而歆国东部,大部分都在百仙谷的掌控之中,显然不是可以安身立命之处。百仙谷名号风雅,可是其中“众仙”行事均是随心所欲,不正不邪,全凭一时心意而论。原本隐藏于延湍森林之中的百仙谷在数年前被成为异人谷,又有人私下里称之为邪人谷,顾名思义谷中众人都是世俗不容之人,行止怪异乖张无比。
后某年春末夏初,歆国西南鹑翼郡突发瘟疫,当时名医杜氏一族早已销声匿迹,瘟疫来势汹汹,举国无望,只能顺从天命,一方面派出将士阻拦从疫病郡逃离的百姓,另一方面国君亲自上云梦山中斋戒祈福,以求渡劫化险。
数日后,有一队身着奇异装束的男女百余人,行至鹑翼郡,自称来自异人谷,能够救治瘟疫。驻守鹑翼郡的将领要求其立下文书,死生由命,只进不出。月余,鹑翼郡瘟疫奇迹般消退,百余男女离去时,被奉为仙人。至此,百仙谷扬名。
而最南方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水,除了以打渔为生只有几十人的奎州县,就是专门贩卖水货珍珠珊瑚的罗门郡。无处可藏。水上若是惊起风雨,天不容人,舟船埋葬也是常有之事。
无处可躲。逃离耹律宫,司徒枟连一个藏身之地都没有。逃一步看一步,又能逃得了多远……不同的只是,自己的死期,从清晰可见变为漫长时间之后未知的某天。曝尸荒郊或是斩首午门,总有一处,是自己的归宿。
紧闭的大门。司徒枟膝盖以下几乎全无知觉之时,终于走到龙阙郡西门。漫天飘散的大雪将司徒枟的发丝冻结,十指冰冷,许久才缓缓伸出微微颤动着的右手,贴在冰冷厚重的木门上。司徒枟,难道,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似乎从耹律宫中的某本市井词本上略有耳闻,冻毙之人,面容上会呈现出温和的微笑,仿佛从困苦中解脱后瞬间的欢欣。笑容,司徒枟扯起嘴角,自己真是……呵,竟然连入夜后会封闭城门这件人人皆知的事情都会忘记。这样的自己,无用至极吧。司徒枟慢慢转身,即便死,也不可以死在这样的街头。若自己就在这里毙命,不出三日,消息势必会传入宫中,想来那时惊鸿还没有离开太远,极容易被牵连。司徒枟吃力的拖着沉重的双腿转身。
…………!
司徒枟转身就看见身后眸色生冷的惊鸿。这样冷漠的表情是司徒枟从未见过的,而惊鸿与司徒枟视线相对的瞬间转身大步离去。
“惊鸿!”司徒枟急忙伸出手,想要追上前去,但是麻木的双腿显然没有配合的意思。一声闷响,司徒枟跌倒在雪地里,大雪直接从领口涌进,司徒枟在雪地中挣扎着起身。惊鸿听到身后司徒枟倒吸冷气的声音,即刻止步,侧过头便看到了雪地中司徒枟的惨象。恨恨的跺脚,又转身走回,将尚未起身的司徒枟一把拽起。
“惊鸿……”司徒枟立刻拽住惊鸿的衣袖,双手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青紫交杂的颜色,好在不似腿脚一般不听使唤,司徒枟控制着全身仅存的力气,紧紧抓着惊鸿束紧的衣袖。
“枟殿下,”惊鸿没有拨开司徒枟的手,即便心中气愤,却也不忍心,若是此刻自己拨开这双几乎冻僵的双手,那么司徒枟肯定会毫无悬念的再次跌倒,从司徒枟凌乱不堪的呼吸中,惊鸿早已知晓司徒枟此刻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
“以您现在的身法,连惊鸿都无法战胜,独自离去,只有死路一条!”
司徒枟!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你现在逃离,那么再过几个时辰,路边就多出一具冻毙的僵硬尸首!若不是我在你身边养成每夜都无法安睡的习惯,又岂会在你溜出房门之时就有所察觉!惊鸿被司徒枟轻微的开门声惊醒后,一度以为是司徒枟准备去隔壁间的小隔中取用还在暖灶上的饭食。可是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惊鸿突然察觉状况有异。司徒枟从未离开耹律宫周围,自己虽然每到一处都会马上告与司徒枟,但事实上对于司徒枟而言,这些地名并没有任何意义。这些有着明确提示的地名在司徒枟脑中,大抵上只是图卷上的一处名称。既然如此,那么宫外无亲无故的司徒枟,到底要去哪里?惊鸿随手抓起自己和司徒枟的外袍披在身上,暗中咬着牙冲出房门,这个皇子到底是宫中长大的,被人伺候惯了的主子,完全不懂得如何体谅别人,连深夜都不让人安心休息!
虽然十分疲惫,惊鸿还是紧紧在距离司徒枟不远的后方悄然跟随着。司徒枟行进的路线,令惊鸿有些疑惑。司徒枟完全不走大路,净是选择一些小巷中穿行,并不时回头打探,仿佛担心着什么。当行至某处时,惊鸿简直想要直接转身离去,因为当时司徒枟正从一条烟花之地的后身小巷处穿行。若不是司徒枟连看都不看那些灯红酒绿之地一眼引起了惊鸿的注意,惊鸿几乎以为司徒枟是要去寻欢作乐。逃命之时,若司徒枟还有如此心性,那么惊鸿会毫不犹豫的隐藏踪迹断然离去。一路跟随下来,竟然最后走到的龙阙郡的西城门处。而司徒枟望着城门叹气的举动被惊鸿一眼看穿了他的目的。
逃离。
惊鸿即刻得出的结论让自己有些难以接受。三天三夜马不停蹄的奔走,只为在风雨来临之前,能够尽自己全力保护住司徒枟不要立刻丢掉性命,夜夜施针解毒只为能够让他不再遭受毒侵五脏的痛苦,自己费劲心机手段控制住耹律宫中能够被自己钳制住的各方势力派来的眼线只为让他可以夜里安睡……口中满是自己咬破下唇后涌入的苦涩滋味。枉费心机,说的就是自己吧……惊鸿心里的温度已经冷过了街头纷飞的落雪。就是这样一个让自己全力守护的皇子,让自己为报恩而不惜打破誓言再次为医的所谓主子,却在最无助的这刻,想要甩开自己,独自逃离。
「不是逃离危险,而是逃离一直守护着他得自己!」
话一出口,惊鸿就恨恨一跺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司徒枟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自己到底还在为他筹谋什么?!惊鸿刚要挥开司徒枟的手臂,只见面前的司徒枟已经向自己跌了过来。惊鸿急忙抱住司徒枟,却发现手臂中的人已经全无声响。探出的手掌贴上司徒枟沾满雪水的额头,马上感觉到惊人的高热!
可恶!司徒枟!你!是要砸了我杜氏一族的招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