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尽欢死无憾!此生也曾拥你入怀。足矣!」
(清晨时分,江亭郡客栈)
几日以来,随着司徒枟体内的毒物渐渐稳定下来,该走还是该留,这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终于又一次让惊鸿大伤脑筋。
春月里的微雨总是来的格外令人欣喜,惊鸿从辗转整夜却始终无法安眠的床榻上起身,推开窗扇感受着尤为稀少的宁静清晨。天色微明,客房内的一切在微光的昏暗中显得十分不真实。惊鸿的目光缓缓从还在安眠中的二皇子司徒枟身上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突然而至。
这个男子,这个从初遇起就不得不由自己全力保护的男子,这一刻的安睡异常甜美,仿佛是天神的子嗣,无意间流落凡间。惊鸿嘴角扬起一丝浅笑,自己那夜的行止,算是悄悄暗藏了这一份美好。即便……数日后,待司徒枟毒物一解,自己便会与他天各一方。那又如何?总归是给自己留下了……呵,惊鸿脸色一红。真不知道若是家主发觉名医杜氏已然有了后人时,又会作何表示!
司徒枟体内的毒物残存下来的已经不是很多,只是必须要霜顶独有的一味儿药物才能彻底根除。惊鸿有些头痛的,也就正是此事。若是一路北上霜顶,司徒枟身上的毒物自然可解,可是单凭自己一人要将一个全然不懂自保的娇贵皇子千里迢迢护送过去,只怕是难比登天!
若是自己两人跟随韩明返回飞霜峡……以司徒枟皇子的身份,家主未必愿意医治他!甚至,连进入杜氏大门也是不许!只怕自己一旦回到飞霜峡杜氏,等待自己的便是层层围困的境地,至少家主会将自己与司徒枟分隔开来。
最好的结果,家主为了掩盖杜氏行踪,会将司徒枟的记忆用药物抹去,再易容成他人。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司徒枟此人,皇族司徒氏的二皇子再也不会现身人前。而司徒枟被抹去记忆后,自然也不会再记得自己是何人,全新的身份之下,掩盖着的是即将流离失所全无依靠的艰辛生活。
最坏的打算,只怕家主会因自己……直接对司徒枟下手!名医杜氏虽然以仁心为念,但那时杜氏名满天下。如今因若干年前前朝皇族的惊变,活下来的人心中无不存有解不开的死结,只怕仁心仍在,却已无法对皇族一视同仁!惊鸿暗叹一声,不说别人,单说自己,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但看过祠堂中的血牌位之后也是心有余悸。若不是当年被司徒枟跪地苦苦哀求,只怕也不会甘愿留在他身边……
“唔……”小兽一般的轻声呜咽的声音将惊鸿从沉思中惊醒。床榻上沉沉睡去的司徒枟突然极不安稳的开始扭动身体,似乎正要从睡梦中转醒。惊鸿将窗扇轻轻放下,转身走回床榻查看。不知是否是惊鸿冷香的气息平复了司徒枟睡梦中的不安,挣扎扭动的二皇子慢慢蹭到惊鸿身边,左手自然的拽住惊鸿衣衫一角。呼吸平稳,面色红润。
司徒枟……惊鸿略感无奈。自从遇见司徒枟之后,自己便很难再如当年离家时所愿,做个凭借一曲琴音谋生的琴师。当年立誓只毒不医的自己,为了司徒枟屡屡打破自己的誓言。当年离家时那句只愿一曲传世间,不求身后被人祭奠的誓言,终于被司徒枟击得粉碎。纠缠,痴缠,只是惊鸿无法确认亦无从确认,这样的结局,是否就是司徒枟所愿的圆满……
单手将司徒枟额间的乱发抚平,惊鸿此刻望向司徒枟的眼神是自己不曾察觉得到的温柔。司徒枟,就算是我惊鸿狠心罢了,这件事……算作是这几年来我为你竭尽全力的一丝留念,待你痊愈之后,从此天高水远,惊鸿要的不过就是现在腹中正在孕育着的婴孩。
至于二皇子……枟殿下何去何从,呵,又岂是惊鸿这等凡人能够决定的呢……
(江亭郡客栈后院)
连续几天装作仍旧不省人事的韩明,此时正在手忙脚乱的向自己口中塞进各种美味。
“韩公子,您慢着点儿~”陪客的葛掌柜一边递上温水,一边不时将伙计端上的各色小菜摆满面前的圆桌。
佐罂堂没吃几口,就默默落下筷子,不再进食。韩明偶尔在吃喝的间隙中抬头瞟见结拜大哥佐罂堂的空碗,总会劝他再多吃一些。佐罂堂笑笑也不答话,韩明却不知道,佐罂堂不是不想用膳,只是韩明风卷残云一般的速度,让向来习惯了细嚼慢咽的佐罂堂基本上很难夹到想吃的饭食。
“咳咳……”被一块儿麻辣软骨卡住的韩明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佐罂堂在全无食欲的情况下,无奈的一掌挥出。
“佐大哥!”韩明刚要道谢,就被佐罂堂一挥手当即止住。佐罂堂眼神瞟过葛掌柜,见多识广的老掌柜立刻着人将残酒饮食撤下,自己带着一众伙计离开。后院之中只留下佐罂堂与韩明两人独处。
“那杜氏长小姐杜葳蕤一事,贤弟可有打算?”佐罂堂孤身一人,上无父母下午妻儿。一人行走各地,居无定所亦无依无靠。唯一亲近之人就是当年救过自己一命的韩明。只不过,向来行事果决雷厉风行的佐罂堂,在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自己最为头痛的那种人之后,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丧失了与旁人交谈的兴趣。令佐罂堂最为头痛的就是韩明没完没了的性格。不止是现在这般饮食之类的小事,只要事情与韩明有关,无论大小,韩明都会拖延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最后一刻,才最终决定。
当年佐罂堂为了得知韩明的身份与外出所寻何人,就曾经整整盘问这位“贤弟”数日。自那之后,佐罂堂便养成凡事都要先问得一清二楚之后,再考虑是否出手的习惯。
“这……”韩明就着后院门廊旁边放着的木盆中的清水将满是油腻的双手清洗干净。
“送他们回飞霜峡!”佐罂堂起身准备离去,一句定论丢给还在犹豫不决的韩明。之前不是暗自垂泪说数年未曾得见妻儿,怎么现在大好机会放在眼前,竟然还在犹豫!
送回飞霜峡……韩明最初发觉惊鸿可能是杜氏长小姐的同时就曾经设想过这样的结局,但是在认出杜葳蕤身边相伴男子为何人之时,韩明顿时觉得此事变得有些复杂。佐罂堂浪迹各地,自然对庙堂之事不够关心,可是韩明则不然。韩明对于当今皇族司徒氏一族的容貌都极为熟悉。并非韩明有心对皇族如何,而是当年身为杜氏小厮之时养成的习惯。
名医杜氏暗中收集所有皇族子嗣的画像,并且所有杜氏子嗣的贴身侍女小厮都要牢记这些容貌,以便于必要时及时将外出行游的杜氏子弟与皇族拉开距离。韩明尽管被杜氏家主连夜驱逐,但尚存有一丝希冀的韩明,这些年来始终不曾放弃寻找长小姐的下落,因此也留有当年的习惯。
“佐大哥!小弟……”咬咬牙,韩明自知自己越是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难以决断,索性这次就和盘托出,让结拜大哥为自己出谋划策!
一番耳语后,佐罂堂呆立当场。韩明出自名医杜氏一族,自己倒是早已得知一二,只是自己却不知原来当年贤弟离家竟然有着这般因缘际会!一名打杂小厮牵扯到誉满天下的名医杜氏,甚至牵扯到当真如日中天的镇国将军齐府,这些倒还可以接受。但是!牵扯到当朝皇族司徒氏的二殿下!只怕这事一个不妙,便会牵扯甚重!佐罂堂顿觉手心中冷汗连连,杜氏与前朝皇族慕容氏的死仇延续至今并不稀奇,可是竟然连当朝皇族司徒氏也一并斥之冷遇,可见名医杜氏经过数年前的血腥屠虐之后,已经对所有皇族恨至极处。
绝不是任何人三言两语便可以化解之事!
(傍晚时分,江亭郡客栈)
前来问安的韩明身上所穿正是当年杜葳蕤外出游玩遇险那一日的旧衣服。
提心吊胆问安之后,韩明退出惊鸿与司徒枟共同休息的客房,仍旧不知为何佐大哥要让自己穿着这一身旧衣特意去拜见长小姐。
司徒枟看向惊鸿的神色中略微存有一丝疑惑。自从那个自称韩明的男子离去之后,惊鸿的脸上就再未出现过一丝笑意。偶尔自己与惊鸿搭话,惊鸿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是怎样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横在自己与惊鸿当中,才让惊鸿的表情如此僵硬……?巨大的疑问伴随着丝丝扣紧的心疼侵染着司徒枟的思绪。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轻易的忘了他……惊鸿面无表情的表象下,是突如其来的痛楚。男孩涣散的眼神,留在自己卧房木桌上的金色锁片,素白的齐府前厅……
当过往种种旋转着向惊鸿劈头盖脸砸落时,恍然间惊鸿有种类似窒息的错觉。按在桌面上的十指异常用力,甚至来不及感觉到鲜血从指缝中迸裂出的疼痛。
直到双手被一旁发觉情况有异的司徒枟紧紧握在温暖的掌心中,惊鸿才从那片朦胧的灰色中缓缓抬头。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