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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宫阙

繁花似火浪淘尽 青烟花蕾 2024-12-14 08:45
第二十章 宫阙
  长恭起步走向前殿,面上神情与身后的墨淮成了鲜明对比,谁知他此刻其实步履艰难,此时所念尽是高阕。
  只见元玉仪已跪在地上听候圣旨,她不过才刚大好的风寒更显得身体孱弱,目光中愉悦的期盼令长恭唇角一扬,竟不知何时,长恭真将元玉仪看作娘亲一般看待,许是元玉仪的温柔与慈爱感染了他罢。邺城有太多令他牵挂的了,可这圣旨注定了他的离开。
  长恭跪下。
  那华衣神朗的宦官道:“奉天承运,皇上召曰:先帝遗四子孝瓘,多年为朕出行肆州,功不可没,今任其为通直散骑侍郎兼肆州刺史,钦此。四殿下,恭喜了。”
  君王之命怎敢违?
  长恭强作笑颜,“谢皇上”,双手接过圣旨。
  “烦请四殿下即刻启程,肆州乃边关之地,四殿下应知这一时半会都不得耽误”,那宦人脸上俱是谄笑。
  元玉仪起身后又欠身一礼,“多谢公公了,恭儿你送送公公罢。”
  宦官一甩拂尘道:“不必了,四殿下还是快些赶往肆州才是正是,元先妃,四殿下,咱家这就告辞了”,对二人颔首一礼后便离去了。
  长恭这才确定高洋是有意让他远离邺城,但那又如何?他难道抗旨不去么?
  “殿下,我这就去安排马车!”墨淮兴冲冲地小跑去了。
  元玉仪笑道:“恭儿,肆州虽离邺城甚远,但皇上封你为肆州刺史,可见是看重你,可得好生行事,听闻肆州是个大城,想着也是个好去处,母妃先去为你整理些行装罢。”
  长恭望着和蔼的元玉仪,又怎忍心告诉她肆州人烟稀少,不过是个战乱后的边关孤城,哪有何好去处可言?
  长恭揽过元玉仪的手臂道:“母妃,您风寒才好,该多休息才是,这些交给婢女便是。”
  元玉仪道:“这一去怎么也得一年半月,婢女们整理得难免缺这缺那的,母妃可放心不下你啊!”
  长恭望着元玉仪被雨烟扶去的身影,怔仲站在苑间,心中一遍遍思着高阕。
  而后七让受了长恭之意快马加鞭,将令牌一闪便走入了公主府。
  高阕正在前堂饮热茶,见此人虽陌生,但偏偏生出熟悉之感来,问道:“你是?”
  七让道:“这是四殿下让我交给公主的”,将蜡黄的信纸递给倾镜便一路快步而去。
  知是长恭所书,高阕便笑着拿过倾镜手中的信纸,迫不及待地展开来。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高阕的笑意在唇边凝固,脸色大变,唇齿已微微颤抖,看至最后一个字时便再不顾甚么,朝外奔去。
  妃色裙裾翩翩,而那封蜡黄的书信随着脱手转了半圈,飘至地上。
  信中所言:阕儿,我本想告知于你,但无奈不忍相欺,那日邺城所救两女飞舞、翩翩,实则受命于我,阕儿谨记务必命二人伴身两侧,她二人定保你无虞。然而,方才之时,皇上任我为肆州刺史,圣旨到时便即时启程,少则一年,多则无计。望卿珍重。
  长恭。
  高阕双足狂奔,气喘连连,还未至皇宫便已累极,右手捂着起伏的胸口。
  而长恭的马车由墨淮赶着经过高阕,速度较快。
  “长恭!”高阕认出那是墨淮,那长恭必在马车之中,无奈二人之距越来越远。不过须臾,马车已快不见踪影,而高阕只得扶着墙继续走,口干舌燥喊着“长恭”这嘶哑的二字,但马车哒哒的马蹄渐渐在邺城人海熙攘中消失不见。
  好容易才找到高阕的倾镜赶紧扶住她快要倒下的身体,“公主,公主……四殿下的马车已追不上了……”
  高阕不语,只是靠在倾镜身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口中无声呢喃:“长恭,长恭”,一行眼泪无声而下。
  一年,那是多少个日夜,又或者无期……
  而后高阕只坚信着长恭一定会在一年后回来。
  一年后的开春之日。
  身穿新衣,髻上饰着粉珠玉饰的高阕笑望着正前方不远的公主府门庭,从辰时便翘首以待,长恭会何时回来呢?而抱着美好的期盼直到月上树梢,她打盹了又醒,看向门庭,他依旧不见归来,她展开那已不知第几次被读的信纸,长恭熟悉的笔墨显了出来,她轻轻笑道:“明日,是明日罢,长恭一定明日归来。”
  翌日这时,高阕困倦地望去门庭,依旧无人,那份困倦已让她落不下泪,半梦半醒间嗫嚅:“长恭,你何时才归?”手中的信纸滑落到地上。
  倾镜披衣路过,见高阕在这里睡着已不惊不怪,将那信纸拣起放在旁边案几上。
  只听得高阕呓语“长恭”甚么的话,倾镜温柔地看着高阕无欺的面容,叹道:“四殿下怎会不牵挂你,他一定会回来,何必还要如此苦苦等待”,为高阕披上自己地绒裘,然后抱着自己发颤的身体离去。
  春来秋往,后知后觉,此时已是四年之后的深冬之日。
  窗外落雪瑟瑟有声,惹得高阕打开房门,迎来严寒之风,眼所到之处皆被白雪覆盖,犹如万千棵瀛州玉雨在一夜中悄然盛放。
  然而这样的景致却无法驳得高阕一笑,思及昨日义宁下嫁斛律光长子斛律武都时无笑无泪的麻木神情便又叹了一口气,高阕知道的,义宁从来都是喜欢皇兄的,但她竟没有反抗就如此嫁与了并不喜欢的斛律武都,纵然那斛律武都为人尚可,高阕相信始终无法代替皇兄在她心中之位,但始终君命难违。
  这五年中虽表面不曾改变,但许多人事已如汹涌暗流冲刷着一切。
  她已不再热烈期盼长恭归来,她更想他能够安好。因为皇室里两情相悦之人能够执手一生实在是少之又少,但她仍然会想象长恭进府,笑语盈盈唤她“阕儿”,只是在这五年中那样的画面就只有梦中再现。
  倾镜端着白绒兔裘走至屋前,口中道:“公主,这是秋末时为公主定制的兔裘。”
  高阕思绪打断,微微点头,倾镜与她一起进屋,高阕转身看向那兔裘。
  高阕伸手抚着兔裘柔软的绒毛,轻叹:“不知剥去了多少兔儿的皮毛。”
  “公主心疼兔儿作甚”,倾镜将兔裘提了起来,内侧为兔毛,外侧为妃红色锦匹,“这兔裘细腻柔软,这做工也是极好,公主何不穿上试试?”话毕,便将这兔裘搭上高阕的肩头。
  倾镜为她系上裘结笑道:“公主真美。”
  高阕浅浅一笑,“是么?”
  倾镜正要应话。
  “公主……公主……”苑内一侍女在满院白雪上飞奔而来,隔着雕花木门在屋外一礼。这便是那日与长恭所救其中一女,着碧色衣,名飞舞。
  “飞舞,何事惊慌?”高阕问道。
  飞舞应道:“方才宫内宦人来报,皇上于今日卯时二刻星驾。”
  此言一出,倒也不足为奇。高洋身体欠安,近年来已是人尽皆知了,他多年饮酒无度,怕是这星驾之因与饮酒脱不了干系。
  高阕怔忡须臾,匆匆换上那宦人来时所带的丧服,便往皇宫方向坐马车赶去。
  谁知人海筑成街道两侧的厚墙,只余中间大道。
  马夫控制马车停下,倾镜掀帘问道:“怎的不走了?”
  那马夫应道:“前头那人似乎大有来头,却不知是谁,不敢直接冲撞。”
  “能有谁比公主还有来头?我倒要去看看”,倾镜跳下马车去了。
  高洋之死对高阕反而有一丝解脱,她倒也不急着赶去皇宫,便由着那大有来头的人先行。
  少时,只见倾镜匆匆跑回,还没缓过气来便断断续续道:“公主……是……是四……四殿下……”
  高阕一怔,抬首望去那缓行的马车,一跃而下,犹如一只追逐花香的蝶。
  好容易挤进人海中去,却被更为厚实的人墙挡住,她只想看见那个朝思暮念的人,哪怕就一眼便也知足。高阕见此处无路,便挤出人群,在人墙的后侧狂奔,那一袭孝白缟素在风雪中翻飞。
  终于近了,更近了。
  高阕尽力踮起脚尖,周围人声好似全都虚无,只余下高阕那一声声盼望他能听见的“长恭”。
  长恭所坐马车的遮帘因颠簸而起,只见长恭似是听见般侧首。
  五载光阴,但两人都未曾有变,犹如五年之前,变得只有更放不下的深情。
  然而望去之时却因马车驶前正错过了高阕那静美含思的眼眸!
  高阕的笑渐渐凝固在唇边。
  而倾镜终于追上了高阕,急问:“公主,可见着四殿下了?”
  “见着了”,高阕又摇头,“他却未曾见着我。”
  倾镜也不去深思这话,想着见着了便是好事,“公主,那我们赶紧赶往皇宫罢,误了时辰可不好。”
  高阕像失了魂魄般由倾镜扶着上车,再次出发回宫,路上无话。
  高阕至温室殿时已晚了半刻,只见殿中众妃嫔与皇子嗣皆跪在大殿之中的棉席上,望着空无一物的龙位,或嚎啕大哭,或涕泗横流,抑或眼神空洞。
  高阕心不在此,目光只顾寻找长恭身影,却不知众人已将目光双双移向一直站在殿口的她。
  长恭亦望去,只见高阕冒雪而来,头肩处尚且残留霜雪,身后跟着倾镜,为她褪下绒裘,显出单薄的孝服白衣来,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直到与自己的目光交合。二人眼神中俱是压抑已久的绵绵情意。
  倾镜轻拉了高阕的衣袖,提醒高阕众人的目光。高阕这才目光一偏见众人都在看她,自然也不敢继续如此,垂首默默退至一旁,与他人一般跪下,但总是不禁地去注意那不远处亦频频回首的人。
  突然一阵细微的哭泣声传来,与众人较显不同,只见李皇后带着高殷与义宁从内殿走出,二女皆小泣,高殷身着十二章天子平冕服,神情悲切,身后还跟了一名宦人,正是高洋贴身宦官廖昔。
  是了,高洋星驾,其皇嫡长子高殷继位。
  当高殷缓缓步上龙位,一甩广袖转身,傲视众人。
  众人起身再跪,齐呼:“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突然间一声细长的声音“六皇爷”高演从殿外步入,全身缟素,但仍能让人一眼就望见缟素内包裹着的竟也是十二章平冕服!
  只见高演一路走去大殿堂上。
  李祖娥惊得直道:“六皇弟,你这是作甚?”
  那高演生了一副玉树临风的容貌,听闻他的气度亦是非凡,却难道想在今日这众目睽睽下夺位?
  高演对着堂下,右手举高一道明黄的圣旨,“皇兄临终前曾交予我此物,还望皇嫂与众卿一阅”,说着,向李祖娥一礼将圣旨恭谨递上。
  李祖娥拿过,细细阅来,目中诧异之色愈来愈深,最终见了那末尾如假包换的帝印,这才证明了此圣旨由虚假变为真实。
  高演一直笑看着李祖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李祖娥沉着脸色将圣旨递给廖昔。
  廖昔盯着圣旨上熟悉的字迹,亦将话语噎在了喉中。只见那圣旨上写道:因六弟高演得才兼备,朕将禅位于他。
  寥寥几字,笔风却龙飞凤舞,想是高洋是在急况中写下这道圣旨的。
  高演走至廖昔面前,“皇嫂与廖昔总不会认不得我皇兄的字迹罢?”
  高殷怒道:“你到底想干甚么!”
  堂下众人一番口舌骚动。
  只见众目睽睽下,高演垂首一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祖娥的眼中俱是不可思议。
  若他的目的是想夺位,为何到最后对高殷俯首称臣,若他的目的不是夺位,那又何必将那圣旨交给李祖娥?
  然而这一切与长恭和高阕无太多关系。
  第一日举国默哀,妃嫔子女跪于温室殿内哭丧,而温室殿外百位文武大臣,不论年少,皆跪地默哀。
  高阕的膝盖跪得有些麻,却见长恭依旧垂首跪着。
  倾镜见高阕揉着膝盖便道:“公主,不如起来了罢,几位娘娘和公主早已起身了。”
  高阕微微一动,便觉膝盖麻得犹如千万根针在刺一般,但长恭还跪着,高阕便对倾镜一摇头,向那仍旧背脊挺直跪着的长恭背影一笑。
  而恰在这时,长恭回过首来,讶于高阕仍跪着,对高阕一笑。
  那样浅浅的,宛若暖阳拂过心间的笑容呵,终于再次现于眼前。
  午时之后便是站着的了,渐渐便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众人回。高阕想上前与长恭说句话,但几位皇兄皇弟将他层层围住。
  长恭隔人想去寻高阕身影,无奈看不真切。
  但在宫内需避讳。虽有满腹心事欲诉,但还是得看时机对话。
  高阕留恋地向长恭的方向望去,欲回府前再望一眼长恭,目光却无法穿透人体,只依稀可见长恭的五官。
  高阕转身离去。
  是夜,高阕披着绒裘,凝望着落雪纷纷中朦胧的白月,似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然而许久未见来人,高阕轻叹着气。是了,高殷即位,天下大动,人心惶惶,哪容得下儿女情长缱绻?若是相见,指不定明日便有谁将这风吹到了高殷耳旁,一次情不自禁,或许换来的便是头点地……
  可至少,他归来了。高阕躺在锦榻上对着空无一笑,再闭上双眼。
  又是过了半个时辰,高阕已睡意朦胧,却感觉有人将自己露在外边的手放入暖意融融的被中,又轻抚着自己的脸与发,最终轻轻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高阕顶着睡魇尽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隐约见一人与黑夜融成一片,缓步离去。
  九重宫阙又岂能锁住那三千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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