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拨下最后一个音,手掌按在琴弦上,消了余音后起身抚弄裙摆,柳娘虽说要她今夜不得提前走,可是银票都拿到了,也就没必要多待了吧,而且琴她可弹完了,下次再来顶多被说两句,反正有徒弟们求情,出不了篓子的。
想到这里,某女子随意推开面向后院的那扇窗户,一阵夜风吹来,如情人的手般抚摸着窗边人的衣裙面纱,恍惚间似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飘渺之气。揣好银票,徽音正准备跳窗逃遁,门却被打开了,来人粗暴地推开厢房门,引得正要偷渡的少女转眼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名相貌出色的少年,衣饰华贵非凡,考究的做工配上那身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他本就极好的模样更为耀目,当然,这些不关她的事。
胤禟有些发愣地看着窗边衣袂飘摇的少女,烛火太暗,反是窗外透进来的夜色让他能看得清楚些。这是个极为纤瘦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江南流行的汉家罗裙,迥异于京城汉女的衣服款式,凭添许多柔美婉约。少女戴着面纱,夜色笼罩她全身,仿佛镀了一层冷光,听到他进来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淡淡瞥了一眼,继而不加理会便纵身跳窗而出,仿佛进来的不是个人,而是吹了道风。
待直郡王府的人追至门前,仅仅看到有些怔住的九爷和一室空寂,前后窗户都开着,这边的能看到楼中全景,那边的只见一幕黑夜,风起时拂起屋内悬挂的软纱,似烟如雾般飘飘荡荡,好像在极力营造一个仙境。
“得,回吧!”胤禟回神转身,不动声色地抬抬下巴,如此命令他家大哥的门人,“记得付银子,爷可没有出门带银子的习惯。”
赔,狠狠地赔了!
两位门人互看一眼,一个付钱,一个认命地追了出去,这位爷可不能在他们这出岔子,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得连全家都没命呢!
那一天惊鸿一瞥,让胤禟终生难忘,却也仅止于终生难忘。
一出风花雪月楼,后面的尾巴就自动跟上了,徽音暗自笑笑,并不在意,反正让他看到的,都不是紧要的,不想让他看到的,她自然有法子处理,权当迎合一下紫禁城那位的心吧,这种事亏不了!
九月份的天,渐染寒意,谒陵结束也有一月了,京城中的各种事宜已恢复正常,该走礼的、该请安的,都各有其安排,倒也称得上平静。唯独接旨查案的四阿哥过得比较艰辛,线索断了不说,还牵连着十条人命,其中两家还是旗人,麻烦很大啊。
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三碰头,谈论一些琐事,之前大阿哥因未劝导九阿哥,使得弟弟只身入那风月之所,被康熙爷斥责了一番,紧接着连翻宜妃的牌子,才算是处理了此事,胤禟因尚未领差事,平日里又被娇宠惯了,康熙爷以他不懂事为由,罚了抄书,对此他本人倒是无所谓得很。
“八哥,你看九哥,他最近都不太对劲,时不时就发呆,问他也不说怎么了,该不会是抄书抄傻了吧?”十阿哥呶呶嘴示意给胤禩看,说话大大咧咧的。
八阿哥看了身边的胤誐一眼,心中颇为感怀:果然是贵妃娘娘的儿子,哪里懂得“谨慎”这种东西?
“九弟,你这是……”胤禩走到九阿哥身边,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有些担忧地询问。
“八哥,弟弟没事。”胤禟抬眼看了八阿哥一眼,安慰道。继而像是想到别的事,完美的唇线略微上翘,“八哥,之前是弟弟鲁莽了,累八哥被大哥和惠妃娘娘怨责,日后不会再有了。”
“哪里的话,我们兄弟之间,何分彼此?”胤禩今年获封贝勒爵位,康熙又看重他,尽管之前因九弟的事被养母斥责,心中怨是有的,可自幼看尽宫中肮脏事的八阿哥,怎会表现出来呢?
胤禟并无意揣摩胤禩的心思,在他看来这位八哥不过是个辛者库奴婢生的,即便占了个皇子名分,也比不上母族显赫的他,他和老十比老八强太多了。只不过身为皇子率性而为必遭诟病,有个人愿意担了,总比他自己受着好。
“九哥,你最近一段日子老往外面跑,前儿个听说还在满京城溜达,是不是瞅上什么好玩意儿了,也给弟弟说道说道啊!”胤誐靠在椅背上,坐没坐相地对九阿哥嚷道。
“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只不过我觉得挺有意思。”九阿哥神情稍恍惚一下,复又谈笑如常,“不过,如是八哥和老十感兴趣,我也不藏私,只是……八哥,你可要帮我寻一寻,我是实在没辙了。”说到这,胤禟径自去一边,好一会儿拿着一幅画出来。
画轴展开,技法纯熟的丹青,画着一个女子,窗外银月高挂,着绫罗襦裙的蒙面少女临窗而立,气质偏于虚无,眉宇似画,眸若静潭,只一眼便知这该是个极美的女子。
八阿哥一见画中人,脸色微变,笑意僵在脸上,脑海中不由自主回想起京郊时,那女子迅疾卸人下巴、碎人骨骼的一幕,大约产生了心理阴影,他竟觉得自己身上的关节都仿佛被捏住了一样疼痛。
十阿哥仔细看了一会儿,满眼放光地开口:“九哥,从哪搜罗的?谁家的丫头,赶紧收了啊!”
胤禟自然将胤禩的表情看在眼里,他收了笑盯着八阿哥:“八哥,你见过这个女子?”
“嗯……”一向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面色难看地抬手想要拿一边的茶盏,无意识应了一声后狠狠闭了闭眼才能强自镇静下来,“见过一次。”
“何时,何地?可知她身份?”胤禟不动声色地扫过胤禩略有些颤的手,终究没有碰茶盏,心里却出现多种猜测。
“皇阿玛谒陵返京时,在京郊暗中离开御驾,之后遇到了天地会反贼,刺杀时遇到过这个女子,不知其身份背景为何,但……皇阿玛必然在查,风声未过,是以我还未派人查她。”八阿哥再度睁开眼,一双眸子若有所思地了九阿哥一眼,继而低垂眼帘解释。
“这么说皇阿玛已经知道她了?”老十有些惊讶,他从没听过这件事。
“四哥曾查过,据说是六月底见过一次,四哥一向谨慎便使人查了,可惜一无所获,并没有查到她的背景,我想皇阿玛一定会盯着,所以不敢妄动。”八阿哥有选择地说了一些,随即看似有些踟蹰地劝胤禟,“九弟,这个女子……最好不要靠近,听八哥一言,她太危险了。京郊遇刺时,那些反贼除了事败自尽的以外,下场都不好。”
“反贼难道杀了还不对?”老十反问,这话看起来压根没过脑子就出口了。
“怎么个不好法?”胤禟听出来了,当日刺杀时必定发生了什么,皇家之人但凡长大的,没有一个不手染鲜血,即使是谦谦君子的八阿哥,亦是如此,能让他露出这种反应,刺杀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关这个女子何事?
“当日若没有她,反贼绝没有活口留下,可留下的活口,是在想要自尽的时候被卸了下巴才……其中一人耍了个小手段,结果全身颈骨关节全部被捏碎了,如今想起来恐怕就是皇阿玛,都不太好受。”胤禩沉声述说,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九阿哥清楚地看到了那拳的振颤。
“好狠辣的手段,九哥,这丫头还是算了吧,没得回头下狠手,就算出不了大事,那滋味也忒……不如让宜妃娘娘挑两个颜色好的,女人嘛,不都那么回事?”老十打了个抖,暗自庆幸,还好当日去接驾的四哥和八哥,要不然还不得做一阵子噩梦?
“这么说她武功很好?”胤禟慢慢卷起画轴,俊秀的脸上全是深思的表情,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她的纵身一跳,尽管已知她必会武功,听八阿哥这样说来,那武功定然很高了,要不然也无法制住天地会的亡命之徒。
“九弟,听八哥的话,不要靠近她,宜妃娘娘会担心的。”胤禩不由得再度劝解,他是知道的,这个九弟被宠惯了,少有不合心意的时候,但眼下这事,暂时还沾染不得,不说这女子身份未明,皇阿玛那边也……
“八哥,我知道轻重。”九阿哥淡淡开口,下巴微微抬起,满是倨傲地看着八阿哥,这一下让胤禩无法再开口,只得沉默以对。
其实八阿哥心知,老九一定不会罢手,若非还要依靠郭络罗家的势力,他还真不想管这档子事,即使只见了那女子一面,有些东西还是无声地表露出来了。这些天他细细回想,才发现当日面对着皇阿玛,那女子从未曾矮下身段,可见天潢贵胄什么的,人家根本不放在眼中,若是惹恼她,不论是谁都下得去手,哪怕事后杀了她,已经造成的结果逆天也难改的,而他们这些凤子龙孙,想要的东西却容不得自身出一丝差错。
紫禁城乾清宫:
继上次收到消息后,已经过了好些天,康熙心中虽惦记着,却并不急切,仍是正常理政,可有时候眼前总是浮现那样一个蒙面女子,以及查无线索的日本奸细。老四负责此事有一段日子了,但还是没有进展,这就像是芒刺在背,不知什么时候就狠狠扎入他的血肉,脱离掌控的感觉,太糟糕了。
“皇上,鹰儿回来了,可要传进来?”李德全小心地走进来禀报,不敢抬眼打量主子的神色。
“嗯,进来吧。”康熙合上奏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有些期待这次带回来的消息。
“奴才叩见主子,主子吉祥!”
“起来回话。”放下茶盏,龙椅上的人视线扫到御案之后,等待着答案。
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的侍卫,谁也想不到他就是直属于皇帝控制的暗卫。只见他恭敬地递上几张纸,一板一眼地回道:“主子,司马徽音连日来一直奔波于小汤山和京城,她在小汤山买了五十顷地,地况不算好,大部分都有温泉眼,自买地后就在修别院,奴才描了别院的图纸,系司马徽音亲手所绘。”顿了顿,那人有些不自然地继续,“司马徽音曾为京城风花雪月楼出谋划策,每隔一段日子必去抚琴一曲,每月可得分红三成,买地和修别院的钱都是出自此处。另外……”小心抬眼看了看主子的脸色,更加谨慎地回禀,“司马徽音上次抚琴时,好像被九爷看到了,不过两人并未交谈。”
“嗯,继续盯着。”康熙翻动手中的纸张,有那蒙面女子与他人的每一句谈话,也有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而最后面是她正在修的别院的图纸。忽然,翻动的手停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可探查到她的容貌?”
“这个……奴才该死,因那女子会武,奴才等不敢靠的太近,每日夜间那女子回房后必当紧闭房门,并不差人服侍,是以至今为止奴才等都未曾见过其容貌。”
“日本人那边还无消息?”康熙目光幽深一分,声音变得威严许多。
“启禀主子,奴才等搜遍了京城,尚无所获。”
将手中的纸张搁在御案上,端坐的帝王沉吟片刻,吩咐道:“日本人的事,恐怕还得从这丫头身上找,你们多派几个人盯着司马徽音,看她是否还在跟踪什么人。”
“奴才领命!”
康熙摆手让人退下,拿过面前记述详尽的纸张,摊开最后的那幅设计图纸,合理的布局,灵巧的心思,这个别院的确与众不同,比皇家行宫更为精细,比江南园林更为明秀,修好了必然很美。
只是……她真的没问题吗?
多疑的帝王心里微微有些不自在,总觉得那女子已经发觉了什么,可又不太像,否则这些东西怎么会明明白白出现在他面前?一旦发现了,必会躲过探查的吧,依那女子的能力,避开探查算不得大事啊!
……
唔,引起大清高层领导的重视,徽音对此表示没有压力,不过因为考虑这个因素,很多之前简单的事就变得有些复杂,比如说庄子里的人手问题,自对外说缺人起,作为奴仆想要入庄的线人就前仆后继,好在李生最后让主家拿主意,倒也防得很严。
由于工钱充足,别院的修建速度很快,一些要添置的东西,总能及时到位,是以短短两个多月,别院的主体工程就结束了,剩下一些园景的布置、花卉的栽种,李生都会安排妥当,而徽音则乐呵呵地只管享受就是了。
六个丫头和李家的三个孩子,经过这段日子好吃好喝的调养,身体都慢慢恢复健康,秀娘看得美滋滋,绝对放心地把三个孩子丢给六个丫头,跟着她家男人跑进跑出,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那些花草树木,大多有她努力的影子。
时近十月末,冬天悄然来临,徽音带着六个丫头和李家三个娃,住进了别院的湖心岛上,李家夫妇还在忙着庄子的其他事,总是过上几日才有空看看自己孩子,而后听了主家吩咐,便又去忙了。
“韵姐姐,湖水为什么结冰,还有为什么屋子里这么暖和呢?”李生的长子拿着毛笔乱画,抬眼看到窗外远处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满眼问号地看向陪着他的诗韵。
停了手中的绣活儿,诗韵颇为无奈地看向书案边好奇的三岁孩童,没好气地道:“李瑜,你的字写完了?”
扎着一根小辫子的男孩缩缩脖子,不敢再开口,老老实实开始描字,眼睛却滴溜溜地转,余光时不时扫过窗外的湖面,装乖的小脸还是迷茫一片。
“诗韵,姑娘我不是给你们解释过了,为什么不说给树树听?”徽音推开门,进来后用手合上推拉木门,带着笑意的声音有些温雅。
“姑娘怎么来了?”诗韵一惊,起身行礼,上前帮着徽音解开薄斗篷,递上一个暖炉嗔怪道。
“我来看看树树有没有偷懒,如今庄子修好了,今年冬天闲着,好好教教你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不拘着你们的。”暖了暖手放下暖炉,身量纤细的女子走到书桌边抱起穿着团福小褂子的李瑜,轻点他的额头,“别装了,我都看到了。”
“姑娘真厉害,每次都被发现,树树是不是很笨呀?”李瑜皱皱鼻子,有些不安地看向抱着自己的美丽女子。
湖心岛在天音湖上,其实是人造湖,将中间的温泉眼留下,周围挖空注水,于是这里很奇特的修成了暖阁,纯木质的两层结构,地板架了两层,用铸管盘在第一层地板上,上面再盖上一层质地透气结实的,就像是给湖心岛上的房子里装了地暖,因此除了浴池之外,其他的房间都高出地面两尺,架了短短的楼梯,又种着美丽的花草,分外温馨漂亮。
每天泉眼里出的水都会分成两股,一股走过屋子的所有管道进入湖中,一股流入几个浴室,之后才会放入湖中。而天音湖位于整个别院的最中间,由外引的常温泉和湖心岛上的温泉汇成,再经四通八达的条条小溪流向别院其他地方,最后绕别院一周成为附近田地的灌溉水源。
当然,如果是夏天的话,除了浴室里仍通着温泉,作为地暖的管道就被关了,所以这个湖心岛冬夏皆宜,一年四季都可以长住,而这里也被定为徽音的住处,只因如今人少,别院的其他房子都是按清代标准建的,此时潮气未散,太过阴冷,今年冬天是住不得人的,徽音已经让李生买炭燃了熏屋子,这事还让所有人大呼浪费呢!
“姑娘知道为什么湖面结冰,屋里却暖和吗?”树树不顾诗韵使得眼色,双眼求知地仰头看着徽音,有些期待的小模样,逗乐了抱着他的人。
“因为啊,冬天外面会很冷,冷到湖水也受不住,所以它就给自己穿上一层透明的衣服,就像树树也穿着棉袄一样。可是呢,我们这个屋子有个永远都暖暖的宝贝,所以咱们家的天音湖就不用穿厚衣服了,薄薄一层就暖和了。”徽音忍着笑,用一种小孩子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出结冰的问题。
“嗯?”李瑜歪歪小脑袋,从打开的窗户看向外面的湖水,有一部分波浪起伏,有一部分则有层薄薄的冰面,他想了想道,“那把我的衣服给天音湖穿,它是不是就不会自己穿透明的衣服了?我们屋子里暖暖的宝贝是什么?”
“呃……”徽音被噎住了,不由得看向诗韵,只见十岁的小丫头捂嘴笑个不停,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树树,你的衣服天音湖穿不了的,就像……就像黑帝穿的是它的衣服,你穿的是你的衣服,诗韵穿的是她的衣服一样。至于咱们屋子里暖暖的宝贝嘛,让你韵姐姐带你去洗澡,她就会告诉你了。”
“姑娘!”诗韵头大地看着李瑜那双求知若渴的眼睛转向她,顿时有些气急。每次都这样,姑娘挑起树树的好奇心,然后就推给她们了,害得她们一个头两个大,要是哄他的话,这小子会怒气冲冲地盯着人,理直气壮地说:姑娘说了,不能敷衍小孩子,你们哄我!
“韵姐姐,那我们去洗澡吧,草草也要洗澡的,我们一起洗。”李瑜跳下徽音的怀抱,主动拉起诗韵的手,向书案后的女子规规矩矩行礼后往门口走。
“去吧去吧,洗完澡把今天的功课完成了,否则明天加倍哦!”徽音笑着答应,拿起歪歪扭扭爬着几个字的纸,无良地补充一句。
李瑜小身子由不住一斜,拉着诗韵跑得更快了,门关上后传来他稚嫩的细声细语:“韵姐姐,咱们要快点啊快点,不然就赶不及了……”
屋子里,徽音颇感有趣的摇摇头,重新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涂涂画画起来,不一会儿就画出一个复杂的阵法来,目光变得深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