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虹口巡捕房里最骇人的所在,就是专门关押危险重犯的第一审讯室。
在这里,各种刑具一应俱全不说,常年潮湿的空气中,永远混合着各种难闻的气味;昏黄的灯光,再加上寒气森然的黑色铁笼,阴影在整个房间内肆意摇曳,实在不是个能让人赏心悦目的好去处。
刚抓回来的所谓“怪物”,此刻就被关在其中。
笼子的高度只有一米五,犯人在里面根本无法直起腰板,更无法做出太大的攻击动作。再加上铁笼可以随时通电,被关进这里,想逃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这层层考虑,对这个“怪物”来说,似乎就有些多余。
他看起来非常害怕,双手环抱着身体瑟缩在角落,惊恐的目光隐藏在枯草一样的乱发缝隙中,防备而惊恐地盯着每一个人。
霍平安一进审讯室就瞬间停住了脚步,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这才缓缓走到铁笼跟前。
看了看那犯人的情况,他才注意到薛有朋等人眼神中的怨毒,瞬时间显得有些疑惑:“薛队长,你们每次审讯都这么多人吗?”
薛有朋似乎是刚洗完澡,半干的头发还在时不时滴水珠。听霍平安点到自己,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梗着脖子对兄弟们摆了摆头。
“小胡身上干净,留下做笔录;大壮、葛威、葛龙还有其他人,先去我宿舍洗澡换衣服,收拾干净把车擦洗了,记得开车门散散味儿!”
这话看似对别人说,其实字字都是说给霍平安。
霍平安知道他们这是怨自己不参与抓捕,但他也不打算说什么以后共患难的客套话,反而是瞬间就把目光放回铁笼。
“在哪找到他的?”
等到审讯室的门再次关上,薛有朋才大咧咧地坐在离霍平安不远的桌子角上,吊儿郎当地回话。
“崇明路!我们去你划出的路段,发现这家伙就在升平茶楼后门暗巷里打盹。听周围人说,他应该是从哪逃荒来的,已经在那附近晃悠俩月了,很多人都见过。”
薛有朋说到这儿,表情瞬间转为咬牙切齿:“这混蛋,之前还有人见过他把流浪狗活活砸死吃尸体!简直是个疯子!话也不会说,就会咿咿呀呀地流口水,劲儿倒是大得像头牛!我们几个人一起上都没抓住他,泼我们一身泔水不说,追了两条街才算把他摁住!”
听到这儿,霍平安一脸认真地扭头:“就他一个?没有猴子吗?”
薛有朋十分震惊,跟同样瞪圆了眼的小胡对视一眼才说道:“当时确实有个猴子在他怀里,他跑的时候猴子就把头搭他肩膀上,看着跟又长了个头似的,怪不得会被人看成是怪物!不过……你怎么知道他还带着个猴子?”
“既然不是双头怪物,那就肯定是人身上趴着活物。以那些小手印以及目击者都把它认成人头来看,猴子的可能性自然最高。”霍平安直视着薛有朋的眼睛一脸严肃,“所以猴子呢?”
薛有朋一梗脖子,好半天才阴阳怪气地说道:“那玩意儿根本就抓不住!我们抓这家伙的时候它就龇牙咧嘴地捣乱,挠得大壮他们一身道。等我们把人拷上,那猴崽子直接就翻上墙没影了。我们反正是没本事抓,要不下回你亲自试试?”
薛有朋说这话也是豁出去撕破脸,本以为霍平安就算不翻脸也至少会趁机训斥几句。
可没想到,面对他的冷嘲热讽,霍平安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看铁笼,表情随即归于平淡。
“巡警那边我安排,你尽快起草告示联系报馆,提醒人们小心门户。如果看到猴子出没,一定要立刻联系捕房不要轻举妄动。主人不在身边,它没了依靠很可能会伤人。”
薛有朋算是一拳打进棉花里讨了个没趣,懒洋洋地点头应着,随即又皱起眉头:“那个……你怎么猜到他在哪的?”
“你还真是没有好好勘查现场。”
霍平安的眸色暗了几分,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死者朱富海衣着光鲜,身上却有股泔水味。可现在上海滩但凡机灵点的乞丐都知道去哪才能讨到钱、吃上饭,不必翻泔水桶也不至于饿到吃死人肉。这也就是说,这个一身泔水味的凶手虽然带着猴子却并不是猴戏艺人,也无法正常乞讨,最大可能就是精神失常的流浪者。”
见薛有朋还是一脸迷茫,霍平安继续揭开谜底:“人都是趋吉避凶的,哪怕他再不正常,遇到危险也会习惯性往他认为安全的方向走。三尺巷出去就那几个饭店,再加上有顶棚能遮风避雨、够偏僻不会经常被撵走这些条件,搜索范围就更小。”
他这一番话下来,薛有朋和小胡俩人都听傻了。
现在离案发不过一上午,连法医那边的尸检都还没做完,这人仅靠着细枝末节的线索,就能把嫌犯的情况猜个八九不离十,洞察力和推理能力还真是令人惊叹!
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霍平安微微摇头:“给他找个单间牢房暂时收押吧。”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这就完了?”薛有朋这下是真傻了,“你不审他?”
霍平安眉头微蹙,眼神仿佛在看神经病:“你不是说他不会说话吗?人又不是他杀的,怎么审?比起在他这浪费时间,抓住真凶才更要紧吧?”
薛有朋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不服气地嘟囔:“人都抓回来了,不能一直白养着!那不然,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霍平安表情严肃:“我在档案室翻看了之前的案卷,除了五月份那三宗,还没发现有其他案件相关。朱富海的太太已经做完笔录,我现在要去一趟朱家,然后再去另几宗案子的死者家里走一趟,看这些受害者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想起之前那些糊涂案,薛有朋觉得脸上有些臊得慌,说话的语气瞬间收敛了不少。
“你打算自己去?四家哎,一个人得跑断腿!而且,前面几家,其实我们都已经把死者生活轨迹摸得很透了,不需要做无用功了吧?”
这话本是善意提醒,可霍平安却是完全不领情,立马就变了脸色。
“什么叫无用功?连环案首先要做的,就是确定凶手是随意选择受害者,还是有固定目标和模式。这案子在你们手里,已经错失了最佳侦查时机。现在凶手一步步练习、升级,如果不尽快破案,最晚一周他就会再次行凶!到那时候,对死者家属来说,我们就真的是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了!”
霍平安这话一出,薛有朋还没反应,一旁的小胡就先炸了毛:“喂,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老大再怎么说也在捕房干了这么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您这一来就耍官威,不合适吧?”
“小胡!谁准你这么没规矩?”没等霍平安说话,薛有朋就先呵斥道,“立刻跟霍探长道歉!”
小胡一看就是个急性子,脸红脖子粗地刚要反驳,审讯室的门就被人“砰”一下推开了。
一脸铁青闯进来的,正是之前被薛有朋撵出去洗澡的大壮。
大壮人不如其名,又干又瘦个子也不高,因为跑太急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进门先是看了眼霍平安,很快就把目光投向薛有朋,一脸苦相地说道:“老大……出事了!”
薛有朋看他神色不对,立马站起身来:“怎么了?”
大壮的声音都有些发飘:“刚才我在老闸捕房当差的发小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苏州河老闸桥那边发生了命案,让咱们最好赶紧过去看看……”
薛有朋一听这话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你糊涂了吧?老闸桥不是咱们辖区,那边别说是死了人,就算是被炸平了那也是老闸捕房的活儿,咱们去算怎么回事?”
大壮有些欲言又止,霍平安见状眸光一闪,随即就开口问道:“受害者是什么人?”
“说是……”大壮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目光迅速从霍平安脸上移向薛有朋,“好像是……邝探长!”
“什么?!”
薛有朋彻底懵了,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凶狠:“你小子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是老邝?!一天天都干什么吃的,这也是能胡说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立马看向霍平安:“你、你不是说昨天还见过他吗?”
霍平安凝眉点头:“我昨天下午三点钟去他家里拜访,大约停留了半个小时,当时他没有任何异常。”
他转而看向大壮:“有没有说案发时间和死因?”
大壮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就说是早上有个送奶工发现了尸体报了警,说出事的是邝探长家里。那边跟他们捕房就隔一条街,现在尸体已经拉到停尸房了,他也是偷着给我打的电话……”
大壮话音未落,薛有朋立马怒道:“备车……现在就备车!现在就去把老邝……老邝是我们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得把他接回来!”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高大的身影甚至有些站不稳,两眼通红地踢翻了身边的一把椅子,整个人像发了疯一样就要往外冲。
霍平安原本还沉默地看着他薛有朋的反应,见他这样不冷静,立刻厉声喝道:“薛有朋,你这个样子就算去了,也是除了大喊大叫什么也做不了!我觉得还是应该……”
此刻的薛有朋根本就无法理智,一听这话立马就凶狠地一把抓住了霍平安的衣领,眼神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你觉得?你特妈的才认识老邝几天?你懂个屁!”
说罢他推开霍平安,风风火火地就走出了审讯室,大壮和小胡也都一脸铁青跟了出去。
等霍平安终于赶到老闸捕房,人都还没下了黄包车,就听得捕房院中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果然不出他所料,带着火气先来一步的薛有朋,此刻早已经跟对方搞得剑拔弩张,这会儿已经演变成了一触即发的对峙。
虽说同样都是工部局直属捕房,但作为资历更久的老捕房,老闸捕房一向眼高于顶。
邝锋是虹口捕房的探长不假,但毕竟案子发生在人家的辖区,好声好气地去说都不一定要的回来,明抢更是连门都没有!
眼看已经气红了眼的薛有朋已经开始从后腰摸枪,对方也都大惊失色亮出了家伙,霍平安赶紧把铜板丢给车夫,加快脚步就往里跑。
门口的警卫不认识他,一下没拦住他,立马端着枪就跟了进去!
霍平安边跑边喊:“等一下,千万别动手!”
短短几步路,他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个瘦弱单薄的新任探长毫不犹豫地就挡在了薛有朋前面,把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高高举过头顶。
“我有工部局警务处的签字文书!”
他不卑不亢目光如炬,虽然喘着粗气却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邝锋的案子,归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