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宫内,有一人独饮,正是曲忧子。
如今他喝的头也昏了,地也旋了,胃里一阵翻滚,可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是最清醒的。
依稀间,曲忧子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眼里匀出几分泪水,借助虚晃的光影,他才能看见中山王与瑶夫人。
那一年,曲忧子八岁,在秦国还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日夜混迹在路边的小巷里。
“饿了吗?快些吃下,吃饱了才有力气。”
浑浑噩噩之中,一束温暖的光,撒在了曲忧子的身上,他听这声音源远流长,绵绵细雨,就仿佛是来自九天云霄之外,最动人的舞曲——真是美妙。
顺着光的指引,曲忧子抬起头,看见瑶夫人就在自己的面前,一笑,如若习习的微风。
“瑶,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姬湘,也就是现在的中山王。
“嗯,还要等一下。”瑶夫人将一块可口的饼,又朝曲忧子的身前递了递,“要不要尝一口,这个可是很好吃的。”
“我……”曲忧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满是灰尘与泥渍,与一身洁衣的瑶夫人,完全不相匹配,他犹豫了。
“挑食可是不好的习惯。”瑶夫人的语气里没有一点责备,听上去是那么舒心,她用细如嫩葱的手,握住了曲忧子右手的掌心,在缓缓舒开,用双手将饼递在了他的手上。
“我的手,很脏……”曲忧子说道。
“瞧我这榆木脑袋。”瑶夫人微笑着,用手在自己头上敲了敲,“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会生病的,你等一下。”
没一会儿的功夫,瑶夫人端着一个木盆走了过来,里面流淌着澄清的水。
“干净可不是什么小事。”瑶夫人挽住曲忧子的左手,缓缓入水,温柔地替他洗去上面的泥污。
“我……”一时的悸动涌上心头,曲忧子快是要哭了出来,因为除了娘,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了。可是她,死于一年前的战乱,丢下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好孩子。”瑶夫人接过那块饼子,“来,张嘴,小心点。”
她将干净的一面放进了曲忧子的嘴里:“咬住了,不要掉了。”
洗完双手,瑶夫人从怀里抽出一方雪白的手绢,为曲忧子擦拭干净,在将饼子上的泥土一点点摘掉,放到他的手心:“现在可以吃了。”
曲忧子也真的是饿坏了,他已经有一天没吃过东西,连忙咬了两口,吃下肚,这胃里也好受了一些。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等到这个小家伙吃完,瑶夫人将手绢浸湿,在他的脸上小心擦拭干净,直到手绢变了颜色,水里一片浑浊,曲忧子的脸才呈现出原色。
“是个很好看的小男孩。”瑶夫人起了身,端起木盆,“那么,后会有期了。”
她转身示意姬湘可以走了。
“我……”曲忧子站了起来,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
“怎么了?”瑶夫人问道。
“我……可不可以为你们,做点什么?”曲忧子有些胆怯地说道。
“嗯,让我想想。”瑶夫人说,“那你就帮我端着这个木盆好了。”
曲忧子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那一瞬间,他鼓起了毕生的所有勇气,他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中山城。”姬湘回他。
“我,我……”曲忧子通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瑶夫人走到他的面前,低下身子,用手轻抚着曲忧子的脸颊:“这条路比你想象的还要远,你愿意与我们一起同行吗?”
“呜呜。”曲忧子抽噎着哭了出来,一两滴晶莹的泪,飘然零落在瑶夫人的指尖。
“乖啦,乖啦,好孩子。”瑶夫人将曲忧子拥入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如今,曲忧子地嘴里反复念着这句话,可是他的心真得好痛。
“这条路有多长?”曲忧子问道。
当然没有人回他,如今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虽然是白天,却是异常的清冷,不觉一丝温暖。
如若是让雪儿在这里住上几天,她一定会受不了,会憋出疯病来。
“嗒嗒。”木制的地板传出一阵脚步声,曲忧子放下手中的酒壶,坐直了身子,满是醉意地看向入门空的方向。
“大人。”来者是名男性,很年轻,约莫二十岁,声音儒雅,步伐舒缓,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叫夜筱,“程司马求见。”
“我没有心情见他。”曲忧子的内心很失落,他应声回绝了,将脸扭到一侧,看着手里的酒壶,小小喝上几口,才能化解这心中的郁闷。
夜筱双手一拱,表情略有严肃:“此事至关紧要,还需大人早日定夺。”
曲忧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放下手中的酒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城中出事了。”夜筱的眼神多了几分落寞,他不甘地说,“有妖邪作祟,杀了人,明目张胆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千寻漠?”曲忧子有些疑惑,因为这些事情向来都是妖协官处理,不需要向他汇报。
“大人。”夜筱现在真想将自己的心掏出来,让曲忧子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他终究和我们不同,是妖。”
夜筱真为曲忧子真是操碎了心:“据线人来报,直到最后一刻,千寻漠还在袒护妖物。”
曲忧子想了很久,他看着夜筱,眼里匀出几分温柔与醉意:“我相信他,正如相信你,所以,也请你给他一个机会。”
“大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夜筱不安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优柔寡断?”曲忧子又饮了一口酒,没有一分愠色。
“不。”夜筱摇摇头,“是善良。”
“哦?”对于这个回答,曲忧子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夜筱继续说了下去:“善良的羊保护不了同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一只只的将它们吃掉。”
“所以我们磨好了爪,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团结。”曲忧子接了下去。
“但愿如此,只是不要,混进了狼。”夜筱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此事,你怎么看?”曲忧子问小鱼一案。
“千寻漠的包庇已成事实。”
“他向来自有分寸,你可以问问缘由。”
“那此案?”夜筱问道。
“按律法。我说过,人与妖是平等的。人不能伤害妖,妖也不能伤害人,无论是谁,触犯了法律,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此事,由你负责。”
“属下,领命。”
“对了。”夜筱忽然想起来,“程司马还在殿前等候。”
“一并交与你。”
“领命。”
夜筱走到殿前,面见程彦,恭敬道:“曲大人饮了些酒,已然睡下,若是有事,可以交与我知会。”
“你,也配。”程彦如今正在气头上,“叫你家大人,出来。”
“大人所言之事。”夜筱靠近了些,小声道,“无非是妖。”
“你?”程彦低沉地吐出了这个字。
“千寻漠是妖,在他身边叫沐隐和子洛的也是妖。”夜筱知道妖的事情,他终是信不得妖,“他们蒙住了曲大人的眼睛,还请程司马出面,扫清隐患。”
“哼。”程彦冷笑一声,因为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背后捅刀子的人,所以他现在才会这么讨厌李晟。
千寻漠既然让程彦来找曲忧子,那就表明妖的事情已经得到曲忧子的承认,既然如此,又管你一个小小的夜筱什么事。
“小子,你知道如何分辨好狗与疯狗?”程彦满不在乎地转动着自己的右手,他说话时的语速很慢,有些字音还被刻意加重,听起来真是让人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好狗会听话,疯狗会咬人。你太嫩了,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咬,还是老老实实地夹紧尾巴,别乱跑。”
夜筱被骂的面脸通红,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咬着牙,却不敢言出一个字。
“废物。”程彦从牙里咬出这两个字,只觉胃里一阵翻滚,一看到他,就觉得恶心,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你们,等着!”夜筱看着程彦渐渐离去的背影,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些不安的分子全部赶出中山的境内,再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辅佐曲忧子——称王!
“你叫什么名字?”曲忧子问道。
“夜筱。”
他们第一次的见面,是在五年前。
那时,曲忧子已执掌中山四年,是个彻彻底底的空架子,而夜筱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吃不上饱饭。
“你是晋国人?”曲忧子问道。
“没错。”
“中山与晋国素来交战。”曲忧子在提醒他。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如今晋悼公,也在极力拉拢中山的势力。”
“是为何故?”
“晋国欲与楚国争雄,一定要保证后方安稳。”
“你的才识不错,很聪明,为什么要投靠我。”
“因为得不到赏识。”
“只是这样?”曲忧子有些犹豫了。
从那一刻起,夜筱说出了自己,哪怕是要舍弃生命,也要去完成的毕生梦想:“我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度,一个穷人也能生存,富人也能绳之以法的国度。在那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有的只是和平与美好。”
曲忧子的情绪有些被他感染了:“希望日后你也能记住,今天对我说的这番话。”
“一定。”
为此,夜筱可以舍弃掉自己的一切,将自己隐藏于黑夜与面纱之下,不断招募杀手,培养眼线,哪怕——是要放出百鬼,偷袭含香,除掉白泽也在所不辞。
百鬼之案的幕后主使其实就是夜筱,尘只是他的另一个名字。
他计划先放出百鬼,制造合适的混乱(可以避免伤亡),自己再领兵平反(夜筱拥有控制百鬼的能力,只是优先级低于含香),在最大程度的争取民心与兵权,削弱程彦的势力,巩固曲忧子的政权。
可是,这个完美的计划,却因子洛与含香等人的出现,全部都被破坏了。
更重要的是,等他回到中山城,没过几天,就意外的发现,子洛住进了风雅轩。
这让本身就对千寻漠极度不满的夜筱,更是怀恨在心,认为这事就是他指使的,不然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千寻漠,你这个卑劣的妖怪,我一定会叫你不得好死!”夜筱攥紧了双拳,怒目而视着前方,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