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樾十九年,冬二月中旬,玮垣城,城主府,议事厅)
门板上的副将全身都是鲜血凝结之后的暗黑色,土黄色的内衫只能依稀从角落中看出曾经的颜色,四名抬着副将过来的伍长全身发抖,脸色苍白。
他们已经在这里抬着副将站了整整大半个时辰,可是奋笔疾书的主子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也没有说他们可以把副将放下来,围攻梨城数日之久,所有人的体力都到达了极限,可是没有主子的命令,他们只能这样一直等待下去,等到主子记起他们,或者等到他们体力不支直接昏迷过去,就不用再杵在议事厅里活受罪。
又过了半个时辰,四名伍长中的其中一个,突然身形一晃,门板脱手,摔倒在议事厅厚实的地毯上,地毯是当年紫轩宫中的贡品,不知为何眼下会流落至此,但是总好过被毁在临汐城,而现在伍长摔倒后却没有立即爬起来,有一些鲜红色开始慢慢侵染了名贵的贡品。
司徒桾猛地抬起头,“来人!”
外面恭候多时的侍卫立即推门走了过来,三名刚刚跪在跪在地上的伍长立即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拖出去!一人二百鞭子!”声音清冷纯粹,回荡着悦耳的清响,可是三名伍长却觉得如遭雷击,以三人现在的体力,别说是二百鞭子,就是二十鞭子,恐怕也会挺不过去一命呜呼吧。
“住手!”轮值侍卫扭住三名伍长的同时,一声低喝同时从门外响起,身着青色长袍的谨微迈步而入,“将他们带下去,收押之后,再行处罚。”
一名医者模样的老者招呼着三名学徒将奄奄一息的副将抬了出去,轮值侍卫见到太傅到来,知道太子与太傅要说的事情不是自己能够听的,立即跟了出去,并且将门关紧。
司徒桾又一次埋头在眼前的公务上,自从开口说不用谨微再插手政事,司徒桾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休息过,多久没有见过谨微。事实上谨微经常出现在书房或者议事厅左右,但是司徒桾刻意的不去抬头看她,有时候侍女会无意中提起太傅,司徒桾很有自觉的回避着,偶尔无法回避时,也曾听说过谨微身体不适,但仔细问过之后确认了谨微没有大碍,司徒桾也就没有再深问。
问什么?她相当太傅,名正言顺,辅佐帝君。而在自己眼中,她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太傅,至于原因,更是一目了然。司徒桾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心里始终把谨微当成了自己的女人。一旦扯上私情,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
“谨微太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司徒桾仍旧没有抬头,声音不怒自威,冷感,时刻都向外散发出决绝的危险。
“太子殿下,虽然没有拿下梨城,但是将士们已经尽力了,”谨微不卑不亢的声音紧接着响彻书房,司徒桾身边的谋臣多数在进入玮垣城的同时就已经觉得高枕无忧,歌舞升平就像在临汐城中一样,他们如约交出了手上势力的同时要求司徒桾给于他们最大的保护,也要求司徒桾必须提供给他们穷奢极欲的享受。在乱世之中,夜夜笙歌,府邸中飘荡着不甘寂寞的精魂,醉生梦死,他们根本不在意明天会怎样,未来会如何。生生死死,在没有将人逼到最后的绝望时,往往体会的并不是那么明显,更何况这些谋臣权贵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迟暮老人,太容易忘怀一些眼前刚刚发生的事。在他们的记忆中,占主导地位的,永远都是当年繁花似锦,当年衣锦还乡的荣耀,还有当年温柔乡中那一双柔荑带来的欢欣。他们浑浊的双眼早已看不到悬在头顶的利刃,他们的目光停留在歌舞坊新进的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身上。他们善于发现美,更加精通于让这些美好而脆弱的事物,在瞬间凋零。
没有人在意玮垣城有没有明天。就像没有人确切的知道自己有没有明天那样。
“眼下士气低落,”谨微皱眉,司徒桾,现在是你应该耍性子闹心眼的时候吗?
“殿下应该……”
“住口!我应该怎样做!由不得你插嘴!”
“栾瑾薇!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司徒桾猛地将手中的笔掷向面前的地面,笔杆瞬间爆裂开来,却不是碎成几片,而是彻底的变成了粉状。
“殿下应该鼓舞士气,而不是在此时推卸责任,严惩副将!”谨微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的同时,还是坚持着把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出口。
司徒桾告诫自己要认清楚身份,那么眼前的谨微是什么身份?在你司徒桾眼中,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还是哪个边城来的乡绅的女儿,险些被卖去歌舞坊抵债的无用女子?还是初进紫轩宫之时,不得不依靠你太子殿下的身份,才能勉强为自己解围求得暂时平安的废物伴读?就算我在大殿之上当场与众人较艺,赢来了这个太傅的名号又如何?一日为奴终身为婢,这就是你对我的观感是吗?
司徒桾,我很想知道,如果今日站在此地的太傅不是我,就算你贵为太子又是否会如此当众斥责太傅?
“谨微,你下去休息吧,不经传唤不要随意在城主府中走动,更不要到玮垣城中。”谨微,如今的我应该如何对你?是不是应该杀掉他,永绝后患,免得你心中再兴起不应有的奢望。你最好是给我明白,从你接过绫罗的那天开始,你就永远都逃不开我的手掌心!
这就是你的命运!从你踏入湘荷宫的那一天起,你就注定了要成为我的女人!
一个女人,就应该老实本分的呆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要每天想些有的没的!司徒桾无法阻止自己想起那个女人。
曾经威震一时的歆国皇后,辅佐当时还只是小皇子的未来国君司徒樽,南征北讨建功立业,名号何其响亮!几乎成了歆国历史上女将不可打破的神话!
可是这样一位人尽皆知人人称道的皇后,留给她唯一的子嗣的又是什么?
支离破碎的幼年,提心吊胆的深宫生活,为了安身立命不得不向别人低头的可耻行止!没有享受过一日安稳的生活!其他皇子至少在幼年时还受过母妃的照料!哪怕是最不成器的二殿下司徒枟,至少在他母妃没有去世之前,也过上过安稳的生活!
可是自己呢?自己得到的又是什么?
自己得到的就是小小年纪就要为她守灵!从来没有被皇后这个亲娘抱过一下!一场大火险些在灵堂中丧命!之后为了不死在深宫之中要认一个陌生女子成为娘亲!没有一点点的美好可言,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一夜大火漫天而起,一个女子的身影从自己面前突然经过,笑声瘆人。之后自己被轮值的侍卫救出时,发现原本灵堂中的棺材被移动过,里面的尸体不翼而飞。但是醒来后,却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被当成皇后风光大葬。
当夜的女子到底是谁,如今的司徒桾已经不像当年拼命想要知道了,自从知道了禁地笃顿的秘密之后,很多事情,司徒桾根本不想涉足其中。
其实在当年司徒橙无意中将进入太子闭关之地的方法告诉了自己的不久之后,司徒桾就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了进去,可是,进去还不如不进去。司徒桾看到了不该他看到的一幕,知晓了从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下来的长生不死的秘密的真相后,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起来。
这个世上真的有长生,只是,如果所谓的长生久视就是这样的不老不死,司徒桾情愿不要。也许,到了自己老得无法抵挡长生的诱惑时,也会选择那些人曾经选择的道路,但是,绝对不会是现在。难怪歆国历代只有太子才能够进入闭关之地,并且要呆上一年之久,说到底,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开看透。
很多事情只有看不起,才能看破。
“太子殿下!”谨微还要再说,司徒桾猛地一皱眉,“来人!将太傅送回房去!”
“殿下!”侍卫进入议事厅的同时,谨微扬起藏在袖中的冷匕,对准自己的脖颈,“殿下,如果殿下今日不收回对于副将等人的重罚,谨微宁愿一死相谢殿下的知遇之恩!”
“谨微太傅,就算你要血谏,也要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司徒桾说话的同时突然出手,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谨微握着冷匕的手猛地一震,冷匕脱手落在地面上。
“将谨微太傅好生看管,请太医过来,开几副方子好生调养!”谨微,如果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那么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你几次三番的挑衅,已经彻底激起了我的占有欲。就算歆国历律确实铭文写着可以一女二夫,但我司徒桾身为堂堂歆国太子,还没有落魄到要去忍受和别人的男子共用一个女人!
栾瑾薇,如果只有生儿育女,才能让你的心和身体安稳下来,我乐意奉陪!
“司徒桾,你会后悔的!”谨微突然意识到司徒桾选择怎样对待自己之后,目光中流露出的伤心与不解,是司徒桾从未看到过的难过。就算是被紫轩宫中的各方势力逼到角落,谨微也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神色。
司徒桾,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费尽心力才摆脱掉玩物身份的女子,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坠入了怎样的境地!
司徒桾,世上从今日开始,没有谨微这个人,希望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