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妃月终于摔门而去。她气冲冲地离开,高跟鞋嗒嗒嗒地响着,卓暮飏听了更加觉得头痛。
这么多年,能在这儿响起的高跟鞋声音,也只有她一个了。
嗒嗒嗒,嗒嗒嗒,催命一样的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在他耳畔边回响着,让他几乎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每次从梦中惊醒,还能听见那声音,他翻身下床后,面对的,却是一片虚无。
天知道这么些个日日夜夜,他是怎样一个人度过的。
从锃亮的地面就能看出来自己的形单影只,那种感觉就像是尖细的针扎在心口,每走一步都刺下去一根,一根又一根。他虽然受得了刀伤枪伤,可是这尖细的针,却真的是伤到了他。
活到了现在,能够拥有的都拥有了,不该拥有的,这辈子也没指望了。以后的日子,便是这么日复一日、再无波澜的生活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就在这时候,阿力走了进来,他推开门时邢妃月正好就哭着冲了出去,弄得他莫名其妙,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他走到办公室里,只见卓暮飏靠在椅子上,手指按着鼻梁,闭着眼睛,似乎很是疲倦。阿力便道:“怪不得外面的人都叫邢小姐魔星,连十二少你也拿她没办法。”
卓暮飏睁开眼,挺直了背,叹了口气,道:“这辈子,我是败在女人手里了。”
阿力看了几眼邢妃月离去的门,笑道:“如果五爷没有死得那么冤枉,邢小姐现在也不会这么无法无天了。”
卓暮飏不置可否,他站起身踱步到床边,道:“五叔活着的时候把我当儿子看,我当然应该把他唯一的孙女当女儿看。”他掏出一根雪茄,就着阿力递来的火点燃,道:“这年头,有个女儿也不容易。”
阿力忍不住笑,道:“十二少把邢小姐当女儿看,邢小姐可没有把你当父亲看。刚刚又是吃谁的醋了?平常你不是都哄着她吗?”
雪茄带来的麻醉味道一分一分麻痹着卓暮飏的神经,他觉得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在轻微地颤栗着,无数种细微的感觉掠过去却都抓不住。他抖落了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希腊那边情况怎样?”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阿力一听就明白了大概的来龙去脉。他也不挑明,道:“没问题,一切都好。”一说完,他就转向另一个话题,道:“对了,下个月就是穆小姐的生日了?要帮她接回来好好办一办吗?”
卓暮飏就道:“她怎么肯回来。”
阿力便道:“如果是十二少去请,穆小姐一定会回来的。”
卓暮飏淡淡笑着,摇摇头,道:“我也没想过要让她回来。”
阿力以为卓暮飏是内疚以前的事情,便顿时沉默,不再多说。当年穆珺婷私下一直和拉美那边的团伙有来往,一心想着要帮卓暮飏在那儿打下人脉基础,却没有想到反被人利用。不仅为那伙人绑走叶夕媱的孩子提供了方便,更是在他们计划得逞的时候,她也遭受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屈辱。
当时的卓暮飏毫不避讳地说过,如果穆珺婷没有被那群人掳走羞辱,那她早就死在了自己的枪下。
从此之后穆珺婷便没有再回香港。唯一一次,是卓暮飏终于将那伙人一网打尽,穆珺婷从国外赶来,恳求卓暮飏把其中几人交给她。卓暮飏自然没有反对。穆珺婷将他们反绑着关在仓库里,她一个人走进去,Tiger带着人在门外等着,万一有变故就冲进去。等了三四个小时,所有人都渐渐不安了起来,Tiger正要进去,却见穆珺婷拉开了仓库的大门,满身是血地走了出来。
穆珺婷也自知事情败露,卓暮飏绝不会在原谅自己,便远走他乡。
只是这两年卓暮飏却又关心起了穆珺婷,一年也会飞去看她一两次,更是派人关照她的起居生活。原本已经在道上淡下去的穆珺婷近年来又开始被人们谈论了,别人都说十二少是念旧情,毕竟是初恋女友,总不可能一辈子不闻不问的。
如今阿力重新提起来,便安慰道:“十二少,那件事其实怪不得你。就说那个团伙里的残废了的司机,他的腿就是被克叔打断的。他们其中一些人,也是冲着克叔做过的事情才对穆小姐那样的。”
卓暮飏转过身,看着阿力笑笑,道:“我从来不觉得这件事该怪我。”
阿力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疑惑地道:“啊?那十二少现在突然对穆小姐好了起来,难道不是因为内疚?”
“内疚?”卓暮飏只觉得好笑。他缓缓走近阿力,拍拍他的肩,无奈道:“阿力,咱们虽然都老了,打架这些体力活不如从前了,可是脑子不能老啊。”前一刻他的眼神还是如常,然而这一刻却突然阴冷了起来,就连声音都是那么冰冷。他道:“如果不是三叔跪下来求我,拿自己的命来保她,我会容得下她!”
“那现在你这是……”
卓暮飏便道:“你仔细想想,跟当年那件事有关的人,还有哪些人到现在还好好活着。”
阿力蹙眉,努力回想着。当年这件事在黑白两道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对于黑道来说,一个跨国组织的彻底瓦解,更加造就了卓暮飏的威名,这件事以后十二少的大名在拉丁美洲那一块也如雷贯耳;对于白道来说,一个巨大犯罪团伙的落网,无论是以哪种方式,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这件事耗用了他们两三年的功夫才彻底收尾结束,当年Tiger、赵三和他自己都亲力亲为,每一个人都细细调查了。所以在这件事上,阿力还算比较了解。他想了好一会儿,便道:“我记得当时我们已经抓到了所有人。到现在,活着的,除了穆小姐,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
卓暮飏摇摇头,道:“有些事情我直到今天都想不通。当年既然有人打电话给我,就说明小靖和小浔还没有死,根本就没有掉进海里,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可是我堵住了所有出口,甚至还在中途截住了他们的船,他们怎么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把孩子弄出去。”
阿力便道:“这个问题当时十二少你已经说过了,我们也查过了,的确是没有一点消息。如果小靖和小浔还在国内我们不可能找不到的。但是……但是……”阿力突然觉得难以启齿。
“但是那时候,夕媱走了,我就没心思再查了,只想着报仇。”卓暮飏转过身,替他说完。他坐到沙发上,掐灭了烟,缓缓道:“但是昨天我知道了一件事,就又想起了这个谜团。”
“什么事?”
卓暮飏道:“陆正南昨天登上了去希腊的飞机。”
一时间阿力还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奇怪地道:“陆先生也有二十多年没去过希腊了,怎么昨天就去了?”等他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忙道:“十二少,你是怀疑陆先生?”
这话问得卓暮飏无地自容。但他不是因为怀疑自己的兄弟而无地自容,他是觉得自己早该怀疑了,却偏偏等到今天才落定了疑心。
如果不是父亲死的时候,紧紧拉着他的手,让他好好对陆正南,让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闯天下,那么或许这时候,他和陆正南还是死对头,可能一个早就死在另一个手里了。
卓暮飏冷笑,道:“我竟然这么晚才敢怀疑他。”
阿力便道:“陆先生这些年和我们一直很配合,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更何况……更何况那是嫂子的孩子,他不可能这么狠。”
卓暮飏眼神里透出阴森,他道:“可是除了他,没人还能做得成这样的事。当年是他领着人去截住那些船,如果孩子没有掉进海里,那么必定在船上。”他顿一顿,浑身都绷紧了,又道:“而且,你不要忘了,当年那个人,是在澳门打的电话给我。在澳门,还有谁能够容得下他?”突然,卓暮飏一拳打在玻璃茶几上,只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那些碎片上都泛起了猩红的血色,像是名贵的玛瑙。卓暮飏恨恨地道:“他就是吃准了我不会再怀疑他!”
阿力忙跑过去,抽出纸巾包裹着卓暮飏的手,道:“十二少,如果真是他干的,我第一个替你干了他!”
卓暮飏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那伤口的血流更加汹涌,他沉声道:“二十多年了,我想再查,知情的人都死光了。剩下的唯一一个,就是穆珺婷了。”
这下子阿力终于恍然大悟,道:“十二少是想从穆小姐的嘴巴里套出点什么来?”
“只是试一试,也不能完全指望她。”卓暮飏冷冷道:“陆正南有这个本事从别人手里把小靖和小浔抢过来,也有这个本事瞒过穆珺婷。”
阿力又道:“那十二少要不要我去查一查陆先生?”
卓暮飏摆摆手,道:“先放着,别打草惊蛇。这两天你就安心搞定那批货,最近风声紧,如果不好办就先搁置,不要逞强。”
阿力点点头,道:“放心吧,十二少。现在你让我去打架我是帮不了了,但是军火这一方面,我还是没问题的。”他看了看卓暮飏凝重的脸色,轻声道:“十二少,如果这次还是查不出来,你就忘了这件事吧。小靖和小浔,一定是不在这世上了。”
卓暮飏看着自己流着血的伤口,那些被他打碎了的玻璃都粘着他的血,和着白炽灯光反射着一种嫣红的血色,一闪一闪的,炫目而又晃眼,就像他人生中那些熠熠生辉的片段此刻都零落到了眼前。
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坐在身边,替他小心擦拭着血迹。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卓暮飏苍苍一笑,道:“只要他们还活着,我一定要把他们送到夕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