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命做赌

第十三章 以命做赌
　　翌日，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的洒落，一洗大地铅华。凛冽的西北发出凄厉的嚎叫，卷起飞雪，所到之处，百草折腰，势不可挡。
　　石岭以北，一顶顶毡帐也如这肆意的飞雪般，铺天盖地，仿佛看不到尽头。这是北夷宗罗可汗的大营。
　　远远的，有马蹄声渐行渐近。马上之人的样子，也逐渐清晰。银青的华服，坚毅的面庞。
　　那是杜仁琰，他真的只身一人前往突厥大营！还得他刚要迈出府门之时，白霓衣却一反常态的突然依偎在他怀中，喑哑着嗓子轻道：“子辰，我说过，我一直想要守护的东西，叫做家。别忘了大婚之夜你也曾经对我说过，你喜欢我，所以你会给我一个家。所以，你要答应我，好好的回来。”
　　他抱住她，安慰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回来。放心，不会有事的，霓衣，要相信你的夫君，相信大越的太子。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你，玄焱，还有我们的儿子。”
　　白霓衣全身一顿，将他抱得更紧：“我记得那一夜，你宁可让我的剑刺中也要及时收剑，所以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必定会随我之后步上黄泉。”声音突然冷若冰霜，“因此你若死了，我白霓衣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定要拿整个北夷的天下与你陪葬！”
　　他不知道，嫁给她这么长时间，那颗杀手该有的冰冷的心早已经慢慢融化。那一刻，她是真的担心他。不因为杜玄焱，不因为儿子杜承宗，只因为她自己。
　　他不知道。
　　思绪短暂的翩迁之后，杜仁琰终于驾马来到了突厥大营门前，几个北夷卫兵见是个汉人，便手持弯刀，将他围了起来，还不住的说着什么，不过都是突厥话。
　　杜仁琰曾经驻守河东多年，突厥话也学过一些，所以听懂了他们说的话：“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大营？”
　　他翻身下马，将一方印鉴交给其中一名卫兵，也用一口流利的突厥语道：“麻烦通报你们宗罗可汗，就说大越太子杜仁琰前来拜谒。”
　　那名突厥卫兵一惊，将眼前周身皇族之气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禀告我们可汗。”
　　只有不到一盏茶功夫的等待，杜仁琰便觉恍如隔世。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面对着眼前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他的思绪再一次飘远。
　　不知道，她是否站在数丈高的城楼之上，同他一样，看着这一片雪落苍茫的景象……
　　“太子殿下，”一声呼唤将杜仁琰的思绪拉回，那名突厥卫兵将他的那方印鉴归还于他，道：“我们可汗请您进去。”
　　杜仁琰打起精神，努力忘掉那些属于他的儿女情长。眼前最要紧的，是如何劝说处罗退兵，哪怕只说服他不同向文忠一起发兵太昊也好。
　　中军大帐之内，一个一身北夷将军服色的男人当庭煮茶，陶瓮之上袅袅白烟蒸腾而起。他的嘴角似乎还夹着些许笑意，听到大帐的帐幔被掀开和窸窣的脚步之声，也只是淡淡的说：“敢只身前来我北夷前锋大营，太子殿下好胆识，真令本汗刮目相看。”与其他北夷人不同，他所说的，竟然是汉话！
　　杜仁琰没有多想，便坐于他对面，扫视了一下面前一应俱全的茶具，温润一笑：“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惊了可汗陛下的茶。”
　　宗罗用木勺舀出一勺还翻腾着滚滚热气的茶水，置于瓷杯中，推到杜仁琰面前：“本汗自幼便酷爱中原的茶文化，只可惜处在漠北荒芜之地，无法种植茶叶，只能通过边境的榷场来和中原人交换得到，太子殿下以为，是不是太过麻烦了？”
　　杜仁琰举杯品了品杯中之茶，半晌，道：“可汗陛下煮茶的手艺的确是不错，只可惜这茶也的确不是什么好茶，普通的大红袍，中原随处可见。”
　　宗罗淡淡一笑：“那依太子殿下之间，这次本汗能否喝上顶尖的中原之茶？”
　　杜仁琰手上猛地一顿，而后缓缓将杯盏放下，问：“可汗陛下，想要喝中原的什么茶？”
　　“只要是好茶，本汗都想品尝一番。”
　　他的胃口果然不小！杜仁琰浅笑着摇头：“可汗陛下，中原的茶叶大多盛产于南方，像福建、安徽，都盛产名茶。而今我大越地处中原的西部，只怕满足不了陛下的欲望。”
　　“哦？”宗罗挑了挑眉，轻笑了声：“如此说话，太过费力。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一点。”
　　“正合我意，那我便不绕圈子了。昨日我接到密报，说是可汗陛下与并州总管向文忠有意一同攻往长安，甚至连吕简锡也与陛下沟通过，可有此事？”杜仁琰道。
　　“太子殿下好灵的消息。不错，向文忠和吕简锡的确这样与我说过。”
　　“那陛下如何做的抉择？听他们之言，率兵直取我大越的都城太昊？”
　　宗罗戏谑的一笑，道：“太子何以如此紧张？本汗还未做最后的决定，否则便不只是率兵驻扎在石岭以北这么简单了。”
　　“但陛下已经有意为之，不是吗？”杜仁琰有条不紊地分析道：“而今中原地区还未统一，政权迭起，一片混乱。这块肥肉，可汗垂涎已久。而今这番情势，对于可汗陛下来说，正好是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大好时机。可是可汗陛下想过没有，一但你与向文忠共同发兵，我与正在西亳城下的二弟玄焱必将回援，如此又将如何？”
　　“很简单，我若攻下太昊，大越便是快唾手可得的肥肉了。进而我再挥师中原，如此便能饮上世间的极品好茶，不是吗？”
　　杜仁琰不以为然：“可汗陛下想得太过简单了。太昊虽然是我大唐的都城，却也有重兵防守，可以说，兵力并不少。要知道，强行攻城的前提，是要有三倍于敌方的士兵，可汗陛下可有这个把握？”
　　宗罗开始垂眸思虑。
　　杜仁琰趁热打铁，又道：“如果陛下一击不成，我与玄焱必将率军回援，我统左军，他统右军，加在一起便是四十万人，届时陛下定将腹背受敌，反倒成了我们的瓮中之鳖。越国以鄙远，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汗陛下又怎知向文忠是真正想要帮助你？如果他在此时反咬一口，就算陛下攻下了太昊，得天下者也将会是他向文忠。”
　　被他这么一说，宗罗心中的信念开始动摇，但他不是傻子：“如果我攻打太昊，尽管你和杜玄焱会回兵，吕简锡也会出兵追击杜玄焱，他的军队便会被牵绊住，只有你的左军，哼，我自信你不是我虎师和豹师的对手。至于向文忠，不过是蛇鼠之辈，不足为惧。”
　　这宗罗可汗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清晰，一番话竟然没有将他唬住！杜仁琰自觉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摇头道：“陛下还不知吕简锡的情况。而今他困于洛阳，手中只有不到两万残兵，想要牵绊玄焱的大军，几乎是不可能的。向文忠也绝非是那般毫无心计之人，否则也不会劝说陛下此时攻打长安。再加上我大越的将士并非泛泛，不用说重兵守卫的长安，哪怕只是近在咫尺的蒲州，可汗陛下也未必有把握攻下来吧？”
　　宗罗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太子殿下如今身在我宗罗的大营，如果我杀了你，只怕你的左军就会全线崩溃，蒲州可谓是不攻自破。”
　　杜仁琰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恐惧的神色，反而从容一笑，问：“可汗陛下可知，现在在蒲州统领左军的人，是谁吗？”
　　“本汗向来听说大越的太子善于治军，却不知太子麾下的哪位将军，能让你如此放心？”
　　“可汗陛下想错了，并不是我麾下的将军，”杜仁琰饮了口茶，道：“而是我的太子妃。”
　　宗罗的脸色突然一连几变：“你说的，可是前天与我战于蒲州城下的那名女子？”
　　“没错，就是她。”杜仁琰揣摩了一下他的脸色，而后继续问道：“听闻可汗陛下对于中原之事颇为了解，我想你定然是知道我中原江湖之中有十大顶尖杀手吧？”
　　宗罗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老实的回答：“本汗知道，听说这十位杀手个个武功绝顶，冷酷无情，排名第一的是霓。”
　　“陛下当真博学多识。”杜仁琰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神色，“这江湖第一杀手霓，便是我的太子妃白霓衣。”
　　宗罗阴沉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点点笑意：“本汗知道，今日你来就想要本汗退兵，以免两国重燃战火，增加无谓的杀戮。其实要我退兵也并无不可，只是本汗有一个条件，若是太子殿下答应，本汗即刻就可退兵，并且在我有生之年再不犯大越！”
　　一听此言，杜仁琰心中当真是欣喜异常！但他不能将这种情感写在脸上，他在气势上绝不能输给宗罗，因此只是淡淡的问了句：“陛下想要什么？牛羊，金钱，布匹，还是别的什么？”
　　宗罗却摇头，清秀的眉目不知为何多了分阴险：“这些并非本汗想要之物。本汗想效仿西汉时期昭君出塞之故事，与大越和亲。如此一来，北夷和大越便结秦晋之好，本汗的部下们也不会再纷纷请战。”
　　“那好，我回去便上书父皇，让他选一宗室之女下嫁可汗。”
　　宗罗微微笑着凑近，声音低沉：“本汗谁也不要，只要太子殿下的太子妃，白霓衣！只要太子殿下忍痛割爱，本汗即刻退兵！”
　　杜仁琰握着茶杯的右手瞬间一紧，巨大的力道像是要将茶杯捏碎。宗罗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就这么暗沉沉的压下来，像是一张细密的网笼罩了青天白日，让他除了他的眼睛之外再也看不到一点光，只觉好像是被浸在了潮湿的湖底，水波淼淼，呼吸不畅。
　　宗罗见他脸白唇青的样子，像是觉得十分有趣的样子，抬起一盏茶杯在手中把玩：“不瞒太子殿下，本汗曾经仰慕大卓的国母元皇后已久，前天在阵前见白姑娘，便觉是见了元皇后一般，因此那日才轻易退兵。然而这几日本汗一直对她心心念念，难以忘怀。你放心，她嫁到我北夷断不会受苦。”
　　杜仁琰几乎是从齿缝中艰难的挤出几个字：“绝无可能！”
　　宗罗含笑的看着他，眼中露出狡黠的光：“哦？是吗？”
　　杜仁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头饮茶。良久，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她是仁琰这一生，最大的骄傲。”他不再逃避，而是抬眼对上他的眸子，毫不留情的说：“若是让陛下将自己的骄傲割舍出去，陛下可愿？依我看，可汗陛下还是与我打个赌比较好。”
　　宗罗心中一凛。这个人在此时此刻还能镇定如常，可真是个高手。他没有反对，而是问道：“什么赌？”
　　“你现在就杀了我，我敢肯定，我的左军必不会溃散，反而会在霓衣的统领之下，如帐外的大雪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到时候鱼死网破，谁输谁赢可就难说了。你若赢了，我的命是你的，大越天下是你的，白霓衣——也是你的。你若输了，只需要退兵，而我一样名赴黄泉。这一赌，可汗陛下并不吃亏。”声音带着浅浅的淡漠，宛如月光澄澈。
　　宗罗犹豫了许久，也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好，我便跟你赌。”
　　不知为何，杜仁琰心中的石头，竟在此刻放了下来。其实，宗罗看到的从容不过是层伪装，他一直是紧张万分。他并不是惧死，半生戎马，他已经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了多次，对于生死，他早已经能一笑过之。只是一切不过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太昊是大越的都城，如何会有重兵守护？其凭借的，只是边境重兵的防守。一但边境的大门被摧毁，太昊便陷入危机之中。他那么说，为的便是将宗罗的兵力引到蒲州，好让其无暇顾及攻打太昊。如此，白霓衣便有足够的时间分兵至太昊，护其安全。一但白霓衣真的败突厥人于城下，宗罗便会退兵，一切便将迎刃而解，杜玄焱也会安心攻打吕简锡和任皋。
　　她是江湖第一杀手，是堂堂大越太子妃，当然更是杜珗钦封的天威郡主！他相信她，能够将宗罗败于城下。
　　此时，他忽然想到那个衣袂翻飞的身影，依偎在他的怀中说：“你若死了，我白霓衣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定要拿整个北夷的天下与你陪葬！”或许，她此刻便在城门之上驻足凝望，痴痴地等着他回来，他却食言了，将所有的事情，都抛给了她。
　　霓衣，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