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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二子乘舟

血色画卷 梅花戏子 2024-12-09 07:52
第二十二章 二子乘舟
  十一月的天气,阴寒无比。入了深冬,太昊的天空上,终于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如一川飞絮。这日,白霓衣穿上她最奢侈的一身衣裳——传说那是用一千只蚕吐出的第一根丝所织成,其间还点缀着各国进贡的不知名的上等透明宝石,洁白无瑕。为了御寒,内里还有绝好的狐裘。只因是杜珗亲自赐给她的,太过名贵,所以平日很难穿上。
  白霓衣没有带任何旁人,独自来到太昊东南的蓁曲池,于池畔的一处八角小亭中,架起一台七弦琴,轻弹浅唱,面前的青炉上升腾起袅袅白烟,于落雪之中格外纯洁。亭外,早已不知何时多了个银衣华服的公子,驻足倾听。
  那是杜玄焱,昨日刚入了夜,她便突然约他这日于此地相见。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他仍是如期而至。但感觉肯定是会与他和她的兄长有关,否则不会突然约见他。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清秀的女子的一袭白裳与落落白雪融为一体,不染一丝俗世的尘埃。水色长裙迤逦曳地七尺,身上闪烁着点点宝石的光芒,射入眼角,简直惊为天人。身旁片片白梅于雪中开得正盛,簇簇拥拥,似有凌云之意,鼻尖始终萦绕着沁人冷香,轻轻一嗅,仿佛就已经醉倒在这如诗如画之中。
  如朦胧仙境,这样美的场景!
  风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将飘渺的歌声扯得破碎,但杜玄焱还是能清楚的听到面前女子弹出的乐音。乐音自丝弦之间汩汩流出,果然,她戎马多年,又在江湖之中漂泊许久,弹出的调子缠绵又低徊,如清朗的回风,却不乏悲壮慷慨,充满着一种宽雄的阳刚之气。这种虽然并不悠远绵长,却如铁马金戈般铿锵有力,甚至让人撕心裂肺的调子,曾经也有人在他面前弹过,是那个被他称为“大哥”的人。曲风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弹奏的人。
  他听到的唱词,是如此的:“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杜玄焱扯了扯嘴角,二子乘舟,竟然是这个……一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本,他对歌并不太感兴趣。那时候的歌,无非都是一样旋律的唱腔,没有五音八律,没有婉转缠绵,尽管词有多种,但是唱来唱去,却始终是一个味道,让人不免心生乏味。
  可她不同。独特的音律,奇妙的唱腔,缠绵的情感,那是一种心境,仿佛早已不属于这个时空。纵使唱词没有华丽的辞藻,却也直让人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在他看来,放眼九州,或许只有她天下第一名妓白霓衣能够弹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乐章。若说再比她逊色一些的,便当同样名满天下的琰玉公子杜仁琰。杜玄焱的思绪,在这袅袅琴音中翻飞。眼前,出现了这样一番场景,虽然时隔十几年,却历历在目——
  并州越国公府,深冷的庭院中,兰花开的正盛。还只有七八岁的他对着面前的标靶,费力的张开手中的长弓。虽然他已经尽了全力,那把长弓也未张满。都说会挽雕弓如满月,可他手中的弓,只能算得上是一轮初十的月,还有缺口。
  身旁,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已经有些战战兢兢了,连忙劝道:“二公子,依小的看您还是别玩这个了,万一伤了人……”
  年纪尚轻的他心高气傲,立刻怒斥道:“本公子要玩,你一个下人多什么嘴?难道我的箭术就真的有那么差?”
  仆人赶紧摆手:“当然不是,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给我闭嘴,别妨碍我练箭!”他白了仆人一眼,继续专心致志的瞄准箭靶。
  突然,他手上一抖,握紧的箭突然离弦,而箭镞所对的方向,却并不是面前的标靶,而是右前方。而偏偏在那里,站着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看起来十四五岁,眉眼间清秀的很。他一下子像是自己被箭射中一般变得挺直。因为那是他最尊敬的大哥!按羽箭飞出的方向,下一刻,就会刺入兄长的身体。可兄长却并没有躲开,而是从容的伸出手轻轻一握,泛着寒光的生铁箭镞,险险的停在距离他鼻尖两三厘米的地方。
  看到这番情景,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兄长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惧,反而莞尔笑着走到他面前,将羽箭递到他手上,柔声道:“二弟,射箭可不能像你这样,如此很容易伤到人的。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你大哥,而是不懂武功的人,你只怕就会看见鲜红的血液了。不过,一个月不见,长力气了。”
  他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激动的一把扑到大哥怀中,兴奋道:“哥,你不是和爹爹一起去河东拜见河东都督吕泊郡老太公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兄长摸摸他的头:“我想你和三弟了呗!怕你们俩在家闯祸,所以父亲留在河东,我回来看看你们两个小家伙。”
  他不服气的转过身,双手插着胸道:“啧,大哥你又看不起人!我哪里小了?!”
  身后,兄长好笑的看着他,指着他手中的弓箭道:“那这个怎么解释?”
  他露出一丝难堪的神情,半晌,支支吾吾地说:“我以前我看爹爹和哥哥在马上射箭,真的……真的是威风极了,所以我也想试试。”他狠狠地将弓箭扔在地上,还不忘出气似的踩上几脚,“没想到这破东西这么不听话!”
  兄长眉眼间的笑意更深,问:“怎么,二弟你也想学射箭?”
  他转过身对上兄长的目光,狠狠的点了点头。
  兄长接过他脚下的长弓,一边搭箭一边说道:“射箭需要极大的力气,你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哥一定会教你。现在,还是多练练臂力吧。”说完,他张开手中的弓,如满月般饱满,而箭尖对准了十几米外的靶子,忽地松开右手,羽箭破空而出,正好射中标靶中心的红点。
  他对着那正中靶心的一支箭惊诧的张开嘴,许久,跳起脚来鼓掌:“大哥你好棒!就像个英雄!”
  兄长却一笑而过,将弓还给了他,淡淡的说:“这不过是站在原地射箭,可以说是最简单的一种。其实,也没有什么永恒的厉害不厉害,说不定,以后你会比我还厉害,会把我打败,这都是有可能的。”
  他的小手突然紧紧握着袖角,半垂了眼睛,脸上不再有那种天真,愣愣地样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日后的某一天,他可以打败大哥,真的可以吗?他这样想。
  “玄焱?”兄长见他出神的样子,轻唤道,“在想什么?”
  他猛地抬头,定定道:“我在想,以后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将大哥打败,成为一个英雄!”
  “哦?是吗?”兄长深深的看他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良久,缓声道:“好,哥就等着你把我打败的那一天!”随后莞尔一笑,“只是现在不成,你还是太小了。”他把弟弟领道一旁的凉亭之中,一把上好的古琴正摆在中央,他抬眼望向遥远的天际:“二弟,我记得你前几年身子弱,总是生病,经常整夜整夜无法安眠。那个时候我就每天晚上守在你的床边,给你弹些能镇定心神的曲子,如此你就能够安心睡着了。今天大哥正好有此雅兴,就再为你弹上一曲,如何?”
  “好啊!我最喜欢大哥为我弹琴了!”印象中,兄长的琴声有时如涓涓流水般平静,潺潺;有时又如战场厮杀般刚劲,铮铮。他最是喜欢这种能够扣人心弦,能够弹到人灵魂深处的曲子。
  他随意的趴在亭中的石桌上,撑着头等待。兄长细长的手指抚上琴弦,微抬着头含笑看他:“二弟,要听什么曲子?”
  “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哪里知道大哥都会些什么?”他狡黠的看着兄长,脸上掩饰不住的孩子气:“我看大哥还是把所有会的曲子都弹一遍吧!”
  兄长冲着他深深一笑,语气宠溺:“真是淘气。”
  凉亭周围被府中的下人们种满了各种兰花,因为他们都知道大公子最喜欢这种生性高雅的花。而兄长也经常会来亲自照料,大片大片兰花的开在日光之下,颜色各异,一路漫开,恍若置身于寂静幽深的空谷之中,被那高雅的幽兰所围。琴音曼妙,柔柔的回荡在耳际。他安心的坐在一旁,始终看着大哥低头拨弄琴弦。日光映照在兄长温润如玉、沉静如水的脸庞上,深深浅浅,难以言说的好看。
  春风柔软和煦,这一个下午,兄长一直都在他面前安心的弹奏琴曲,直到他伴着琴音沉沉睡去,方才停了下来,小心的将他抱回屋去。等到他醒来时,已将近晚饭时间,兄长依旧陪在他身旁,那一刻,他突然说不出的安心。
  小小的他在想,只要大哥在他身边,他就会很安心。
  那之后,他苦练箭术,而今更是早已是超过了他的父亲和兄长,可也不复当年,只能嗟叹物是人非。年少轻狂的誓言,并没有随时间消逝在纷纷雪中,寻不到踪迹。他一直都记得,他想要打败大哥,成为一个英雄,这是他唯一的目的。
  终于拨完最后一根琴弦,白霓衣的双手抚上琴弦,停止了震动后,琴音也戛然而止。一切,沉寂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杜玄焱也终于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她站起身,坐到一旁摆了个棋盘的石桌旁,淡淡的说:“既然来了,就陪我下盘棋吧。”
  杜玄焱做到她对面,不置可否。
  白霓衣挑起双眉:“怎么?以为我不配跟你下棋?”
  杜玄焱却咂了口茶,沉声道:“这场权倾天下的博弈,我怕我输不起。”
  白霓衣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一声干笑:“明知输不起,为何还要下?你落下了子,为了这一局输赢,你比任何人都要认真。”
  他抬起眼盯着她,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玩弄着手中的茶杯,不动声色:“约我来这,究竟想干什么?”
  “刚刚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杜玄焱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了颤,“故事?”
  白霓衣也饮了口茶,问:“《诗经?邶风》中有一首诗,名为《二子乘舟》,你博学多识,应该知道吧?”
  杜玄焱轻轻一笑:“‘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刚刚你唱的,便是这首诗。”
  “不错。”白霓衣继续问:“那这首诗背后的故事呢?”
  杜玄焱如何会不知道,可他却故意摇了摇头。
  白霓衣的目光突然变得复杂,讲述着那个古老的故事:“相传卫宣公的大儿子太子伋娶了位齐国的美女,卫宣公却夺了儿子的挚爱,生下了太子伋的两个弟弟,公子寿和公子朔。为了争夺太子之位,公子朔和他的母亲在卫宣公面前说让他下令让太子伋出使齐国,卫宣公果然同意,而公子朔便派贼人在半路等候,打算等太子伋到来后便杀了他。公子寿听说了这件事,将实情告诉了太子伋,想让他不要到齐国去。可太子伋却说:‘君命也,不可以逃。’公子寿顾及兄弟情谊,将兄长灌醉后,自己扮成太子伋的模样前往齐国,在半路上被公子朔所派的贼人所杀。太子伋赶到后,对贼人说:‘君命杀我,寿有何罪?’贼人听这话,才知道杀错了人,便也将太子伋杀死。后人为了纪念太子伋和公子寿,写了这首诗在民间流传。”她顿了顿,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杜玄焱将瓷杯重重一放,点点泛黄的水珠溅在清冷的石桌上。其实,从他来到这亭中,一直到现在,她都未曾正眼看他一眼。现在,他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冷冷道:“你究竟想借着这个故事说什么?”
  白霓衣轻轻的笑笑,含笑的眉眼终于眄过去:“你不觉得这个故事,跟现在的情形很像么?”
  杜玄焱猛地站起身,怒气冲冲的便想离开。却被白霓衣厉声叫住:“焱弟,等等!”
  杜玄焱停住脚步,沉声道:“还有事吗?”
  白霓衣缓缓地从石椅上站起,看着他的背影,声音真切之至:“我不相信,子辰与你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比不上我和虚远的几句话!别忘了,西亳城下是谁救了你?北夷数十万大军准备南下,是谁帮你说服处罗可汗退兵?我不相信对于这些你都无动于衷!”
  杜玄焱缓缓转过身来,“怎么,你想劝我放弃?”
  “你知不知道,就在昨天,苏珉还劝他除掉你!”
  “他如何回答的?”
  “他严词拒绝了。”
  杜玄焱一怔,沉默不语。
  白霓衣目光炯炯的看着他:“焱弟,收手吧,那是你最敬爱的兄长,你下不去手的。与其越陷越深,倒不如早些退出。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天下,做一个逍遥快活的藩王有何不好?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去争那皇位?难道独守冰冷宫廷,日日活在忐忑不安之中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事情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有揣摩你的那些部将们的心思吗?他们是真心想要辅佐你吗?不是!他们要辅佐的,是他们在史书中的千古美名!这场博弈的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和卫宣公的三个儿子一样,留下千古骂名。”
  杜玄焱看她的目光冰冷。他嗤之以鼻:“只可惜,他不是太子伋,我不是公子朔,景瓒轻狂,更算不上公子寿!”他目光凌厉的看着她:“如果我要做,肯定不会留下公子朔千古的骂名,反而还要后人赞颂我开创一代盛世的丰功伟绩!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
  白霓衣双手握紧了裙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如果我说,我在以太子霓妃的名义劝你呢?”
  杜玄焱一怔,却马上恢复了正常,冷笑道:“我想要的,是杜越一家天下!你拦不住我的。无论是太子霓妃,还是白霓衣,都不可能!”
  白霓衣转身望向冰封的湖面,“你就算能打败子辰,也打不败泱泱万民的眼睛,因为,只有真正的皇者,才能使万民景仰。命中注定,你不是真正的皇者。”
  杜玄焱微眯起眼:“民心可以慢慢聚拢,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虚远说过,我才是真龙天子!”他转身要走。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的白霓衣哂笑道:“难道你就不怕我背叛你?”白霓衣将目光从湖面上抽出,声音冷然:“李思成反叛,吕简锡设伏,两次陷害当朝太子,你以为父皇会把天下交给你吗?”
  杜玄焱停下脚步,微微偏了头,声音如铁一般坚定:“谁都可以背叛我,就你不能。”
  背影渐行渐远,白霓衣瘫坐在石椅上,左手握住桌上的一盏白瓷茶杯。许久,痴痴的笑着……
  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安排,他们只能任由命运宰割,不能作出丝毫反驳之举。
  可是,包括她,没有人能够屈指算到,命运并非那般坚不可摧。有的时候,或许只是不经意之间,便会反排命格,颠覆命运无可带白的公正性。青史之中,并未写下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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