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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错算一切

血色画卷 梅花戏子 2024-12-09 08:04
第三十一章 错算一切
  一盏将枯的油灯下,绯羽执笔低头,像是在写什么,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她双眼发直,显然是在出神,笔尖还停在宣纸上写下的最后一个字上,一动不动,氤开的水墨几乎要把这最后一个字吞噬其中。
  “妹妹。”门被推开,绯羽全身微颤了一下,回神不自然的笑笑:“大哥,有事?眼看天都快亮了,不去多睡会儿?”
  白叶榕走到桌前,蹙眉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之后,摇头沉声道:“原来你还是忘不了他,更恨不起来他。”
  绯羽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连忙低头,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愣怔了许久,最后忿忿的拿起笔。窗外响过陡然响起一声炸雷,耀目的白光恣意宣泄,再回神,纸上已多了个大大的“恨”字。
  白叶榕微微叹气,缓声道:“妹妹,我想了一天,总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你难道就没觉得?”
  “什么对不对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又一人推门进来,是个下人,冲绯羽道,“王妃娘娘,外面有一个人自称是东宫的苏珉,说有要是求见娘娘,您看见还是不见?”
  绯羽不耐烦的一挥手:“不见!只要是东宫的人我一概不见!”
  “是。”那人刚要退下,却被白叶榕拦下,“等等,你让他进来吧。”
  她奇怪的上下打量着他,只觉捉摸不透,但他既然这样做,必然有他的理由,想到此,也就不再反对,让那名小厮带着苏珉进来。
  不久,他们面前就多了一位中年男人,身上沾满尘土,看样子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想必是去了趟河东没找到她才找到天策府来。绯羽轻笑一声,一边拿起桌上杯盏一边莞尔笑问:“苏大人如何会来这里?莫不是太子殿下后悔了,想要召我回去了?”
  苏珉扶袍而跪,几乎在恳求:“娘娘,苏珉恳请娘娘回到东宫,而今只有娘娘一人能救太子殿下了啊!”
  绯羽仍是那副不屑的样子,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缓缓问道:“救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害的别人家破人亡,你又凭什么让我去救他?”拿着茶碗的左手倚住扶臂,“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布了这个局,要看他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样子,你竟然让一个恨他入骨的人去救他,不觉得可笑吗?”又用茶盖拨开杯中两片小嫩芽,目光落在茶杯里,“苏大人还是回去吧,最好看好他,别让他疯了,我就是要让他清醒的面对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
  一番话她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苏珉觉得心惊肉跳。他一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桌前,“娘娘,吕家之事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非太子殿下所为,臣这里有一封昨夜太子殿下给臣的书信,娘娘一看便知端倪。”
  绯羽终于收起脸上虚假的笑,将信将疑的将信接过,映入眼帘的,是杜仁琰清秀的字迹,令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字迹。都说见字如面,见到这封信,仿佛杜仁琰就站在她的面前,侧目露出他那宠辱不惊的浅笑。她急忙拆开信封,信的内容并不长,却字字刻在她的心上,拿信的手也逐渐颤抖起来。信上是如此写的:“玄庭,酒宴之事,本宫自知乃宁王故意为之,然廿载手足之情难以轻易抛下,不得已如此行事,玄庭于我亦师亦友,定能知晓本宫苦心。如本宫所料不错,近日必有大事发生。若有万一,玄庭自可率东宫众人投奔宁王,并谏其召回远在嶲州的沈恒、魏挺、长孙博三人,本宫深知这三人才干超群,日后定能为大越中流砥柱。天下终将是宁王的天下,还望玄庭带东宫众僚尽心戮力辅佐宁王成就霸业。千斤重担皆付玄庭一人,望君珍重。”
  绯羽双手剧烈的一颤,信如一片羽毛般缓缓落地。苏珉忍着沉痛道:“娘娘,太子生性善良,明知宁王要加害于他还要臣率东宫众臣投奔于他,这样的忠义之人怎么可能狠下心来去杀那么多人啊!娘娘,此时……”
  “够了!”绯羽陡然抬头看他,眼中明暗交错,冰凉着声音怒吼,“苏珉,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你以为一封信就能说明什么,可在我这里不好使!”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信可以不好使,可本王绝对好用!”
  推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景瓒。绯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强装镇定道:“你来干什么,难道也想替杜仁琰来说好话?”
  杜景瓒的脸低了下去,嘴角扯了一下,忽然一笑:“我来告诉大嫂当年事情的真相。”
  冷漠的眼里有难以分辨的神色,她冷笑:“真相已经在我心中,用不着你多说!”
  “可真相是河东吕家一百余口人是被我杜景瓒所杀不是我大哥!他只是在替我顶罪!”他的声音冷定如铁,有些疲惫的目光坚定异常。
  “什么?!”他这一言,所有人相顾失色。
  “你说那些人是你,是你把……”绯羽无措的喃喃,失魂的目光紧紧盯住他,却笑了,声音在平静中一点点变得尖锐,“凭当年还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就能将吕家屠戮殆尽,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耍吗?!绝对不可能!”
  杜景瓒毫不动容:“可信不信,由不得你。或许当我说完这个故事,你就信了。”他抬眼盯着窗户,缓缓道,“当年父皇有意起兵,想让大哥在河东结交好友,为日后起兵做准备。可那时候的大哥,只是河东都督府的将军,大权还在吕老太公手里。所以我给大哥想了个主意,让他杀了吕老太公,这样他就能坐上河东都督的位子,日后父皇起兵,他就能出最大的力了。”他笑了一声,“可我没想到,大哥不但没同意,还把我骂了一顿,可我明明是在替他着想,却挨了一顿骂,就觉得好委屈好委屈。或许也是年纪太小,心血来潮之下就去找了吕老太公,我以为大哥是不敢动手,我就想替他去办这件事。于是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那一夜,黑云压顶,遮蔽了一天暗月星光。郑府中,仆人领着还年少的杜景瓒穿过深邃的长廊,来到一间房前,他却突然顿了脚步,摆摆手,阻住了仆人:“你先下去吧,不要跟上来。”
  仆人十分听话的下去。他立在吕老太公的房门前,沉默了许久,终于决定推门而入。因为他父兄的缘故,老太公对他很是熟悉,一见是他,连忙把手里捧着的一卷书放下,热络的凑上来,慈眉善目,带着和善的笑意:“原来是景瓒小兄弟,今日怎么单独过来看老夫啊?你大哥呢?”
  “我,我……”杜景瓒支支吾吾道不出原委。原本内心还热血澎湃的,一见到老太公慈祥的模样,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哟,这是怎么了,结结巴巴的,可不像个男子汉啊。”吕老太公又凑近了些,却被什么东西晃到了眼,顺着光芒看去,却是在杜景瓒的袖子里。
  “你手上拿着什么?”说完就下意识的握住他的手腕,见到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杜景瓒心中一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只见一道寒凉似水的剑光骤然闪现,短剑瞬间没入吕老太公的胸膛,鲜血瞬间迸溅,杜景瓒感受着脸上温热的感觉,眼睛霍然涣散开来,有些恍惚不定。
  吕老太公原本含笑的眼转而满是震惊,而后缓缓倒下。
  剑还握在他手里,看着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杜景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苍白了脸色,用尽全力重重的喘息。门外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爹爹,我听说——”紧接着一声门的吱呀声,话语瞬间停顿,杜景瓒回过头,却见一个俏丽的女子满脸诧异的立在他身后,无疑是吕老太公的小女儿吕子兔,他见过她。
  “爹爹——!”她大吼着,“是你杀了我爹?!”
  杜景瓒心中一阵狂震,她再喊下去会喊来人的,忽然听到一个魅惑的声音在心底说话:“杀了她吧,她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杀吧!”
  他想扔掉手中的短剑,却惊骇的发现自己已经带着短剑向前,心底的那个声音魅惑而神秘,他根本不容反抗,就见剑身擦着吕子兔的身体急速掠出去,身后传来人倒地的沉闷声。
  此时的杜景瓒已经无比惊骇,心底充满恐惧,却有极大的满足。吕子兔不是个闺阁小姐,她习过武,甚至和他的大哥有过婚约,可在他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自己,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又是许多下人闻声赶来,心底最后的一丝清明渐渐迷失。他走出房间,青光一闪,刚十几岁的杜景瓒再次挥剑,青光一闪,平素软弱无力的剑势忽然间凌厉四射,纵横飞舞,梧桐落叶夹杂着飞溅的鲜血,散作漫天飞尘!
  鲜血淋漓,所有的印象似乎都是一片血红。
  那疯狂的呼喊、呻吟,那浓烈的血腥味——只怕是他这一生最难磨灭的记忆了。血在他眼前溅起来,一蓬一蓬,挡住视线。月白的长衣已被鲜血尽染,凝结成块。在逼人窒息的血腥里,他艰难的呼吸着,心中却满是快感。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冤魂!那一双眼,闪烁着宛在冰水里浸过的目光,面无表情的挥剑。他不知道年纪小小的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可那时的心里,只有杀意。
  最后的一剑,刺进了一位老人的心脏,斜削到肺部,破骨而出!
  后来,杜仁琰赶到的时候,吕家已在一片冲天火光中渐渐湮灭成灰,在泼天的血腥与殷红中,他看到了立在府外梧桐树下的杜景瓒,满身是血,目光冰冷。
  杜仁琰再也站不住,摇晃了几下,看着四溅的鲜血,身体忍不住颤抖。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他,见到如此惨烈的杀戮,也是目不忍视。
  “景瓒……”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与叹息,宛如空谷回声。终于再也无法忍住,杜仁琰冲过去,一把扳过那看上去瘦削的身躯,怒吼道:“杜景瓒,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个魔鬼!”
  魔鬼吗……
  杜景瓒忽然伸手捂住了头,那里疼痛欲裂,过往场景一一浮现,鲜血在他脚下绽放出妖娆的鲜红,是他一个人杀了这么多的人。
  抬起头,对上大哥那双充满愤怒、诧异和不解的眼,喃喃道:“大哥,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声音中忍不住颤抖,仿佛茫然呓语般,空茫茫的声音宛如消融的积雪。夜色湮没了所有,留下空洞虚无的阴暗轮廓,久远沉重的黑暗无边下坠,记忆的某一处意识开始悄然豁开。泪水也倾泻而出,滴落在身下的一片血红中,圈圈荡漾。这才像是个孩子。
  杜仁琰放开他,沉沉的一声叹息:“日后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这件事,是我杜仁琰做的,与你没有丝毫关系。”
  “大哥……”
  “我是大哥,听我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我做错什么事,他都会替我扛着,因为他说,他是大哥。”杜景瓒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淡漠,却显得疲惫不堪,绯羽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沉痛。
  她算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没有算清楚。
  “这一副身躯里,其实有两个我,一个嗜血,一个天真,有时我也不知哪个才是真。可如果大嫂你说,杀人偿命,那好,我会为我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不过大哥还是当年的那个子辰,从来都没有变过,只希望你能看在从前的旧情去救他。”他的一双望向窗外的眼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深不可测,似跌入万丈深渊般难以捉摸。他说:“要天亮了,没时间了。”嘴角却扯出一丝破碎的笑意,“不好!”一旁的白叶榕看他决绝的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为何,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杜景瓒已经取了一把屋中悬挂着的长剑往脖颈处重重一抹,瞬间鲜血如注,身体颤抖着倒在地上。
  白叶榕不忍去瞧他的样子,就连苏珉也没想到他会以死换来太子的一线生机,整个人也是愕然。绯羽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泪水模糊了视线,深深的一拜。
  她还记得,最初见到他时,济王还是个少年,一口一个“杨姑娘”叫的十分真切,多少年,她似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可是,最终也还是自己亲手逼死了他。
  也害了子辰。
  原来,这场权倾天下的博弈,他是以命在做赌。若是赢了,锦绣江山尽收囊中,他会是全天下的王;若是输了,一杯鸩酒了却此生,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显然,这局棋他输得彻底,却是因为她。
  原来,恨一个人这样容易,爱一个人却那么难。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曾真正恨过杜仁琰,所谓的局,只是在同他赌气,气他不肯告诉她当年所谓的真实。
  突然想起当年王知远的话,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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