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你看,这就是苏州。这苏州城墙极高,城下又有护城河,若是这城桥不落下,我们连他的边都沾不着。”王朗站在一处山岗上,指着不远处的苏州道。张羽道:“若只是围而不攻呢?待城中粮草断绝,自可轻易取之。”王朗摇头道:“老弟有所不知了。这苏州极其富裕,城中粮草充足,便是守上半年也没有问题。你也知道,现下最要紧的便是时间。”张羽微一沉吟,并未说话。
回到帐中,张羽却是颇为苦恼,那苏州城却是固若金汤,他之前与宸渊所说的破城之法,也不知能否有用。
他正苦恼之际,却见帘幕被轻轻拉开,却是林巧儿走了进来,“公子,还在想破城之法吗?”
张羽听着她温婉的声音,摇首道:“方法虽然有,但不知能否成功…须知若是失败了,只是凭白牺牲将士的性命…”
林巧儿道:“既然有法子就要试一试…只要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张羽知她在鼓励自己,但听到那句只要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时候,还是感到一抹怅惘。
他加入义军,一来寻李旬复仇的机会更大了些,二来为了照顾赵匡。那第二点自是不用说了,如今赵匡没保护好,反而为自己送上性命。
便是那第一点,难道他真的要为自己一己私仇,掀起战乱,看着许多人颠沛流离,妻离子散,这难道真的好吗?
可说到底,这场起义,也不是他挑起的,只是他如今帮助宸渊,岂不等同于自己掀起这场战乱?
莫非真的要颠覆整个天下,才能大仇得报?…
林巧儿见他忽而沉默不语,只是呆望着空气不说话,不由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公子,别想那么多了…”
张羽骤然碰到她软弱无骨的手,心中如遭电击,欲要抽开手去,但不知为何,感受她掌心上的温腻,竟有一丝不忍,就这般被她握着,摇首道:“说的是,如今想那么多也无用,我若就此退缩,匡儿泉下有知,也会瞧我不起的。”
林巧儿柔柔一笑,轻声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公子。”
张羽听她柔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由心中微微荡漾,道:“你认识的我…是怎么样…?”
林巧儿看向他投来的目光,很是认真的想了想,“是那个不畏强权,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救我护我的公子…”
张羽对上她盈盈如水的目光,只觉这双眸子中凭白多了份异样情愫,当下心中一惊,急忙偏过头去,再不言语。
林巧儿见他忽然眼神躲闪自己,心中微觉失望,但面上也不表露出来,只是坐在他身旁,静静的陪着他。
又过三日,张羽左右计较之下,终是决定将这破城方法告知宸渊,至于能不能成,且看宸渊怎么说。
“破城之法我有,但需要大军为我掩护。”
大帐中,张羽缓缓道。
宸渊笑道:“说来听听。”
张羽道:“我只需王大哥率大军正面佯攻,一应攻城器械均不可少,士兵于城外擂鼓呐喊,声势一定要大,把对方城楼上的守军注意力吸引过来。”
宸渊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张羽道:“我还要三百悍勇不畏死的士兵,臂力要大,隔着护城河,将无数干草投到苏州的四个城门下。”
王朗皱眉道:“干草极轻,怕是不能投那么远。”
宸渊淡淡道:“干草不行,那就大量的木头吧。无需太大的,能燃起火的就行!”
张羽见他已然猜到自己意图,也不隐瞒,“大军作为诱饵,为那三百士兵争取时间,只要柴火数量足够,我可令苏州燃起大火三天三夜不歇。”
宸渊点头道:“王朗,你即刻起率大军无分昼夜,在苏州城外只管呐喊叫骂。一律攻城机械即便打不到城楼,也给我不要命的放。那三百士兵,在深夜着夜行装,将木头扔过去。”
张羽补充道:“只要掷到对岸就好。”
王朗点头道:“我即刻去办!”
宸渊看向张羽,“成败就在此一举!若苏州攻不下,凭彭城,枣庄,宿州三处,断然无法久持。”
张羽道:“我有一个疑问。”
宸渊笑道:“请说。”
张羽看着他,道:“两个月后,便是选秀大典。就算你攻下苏州,要在两个月时间打到京都根本不可能。如此,你如何救宁姑娘?”
宸渊嘴角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轻轻一抚琴弦,“你可知,我什么时候计划着起义的?”
张羽道:“一年前?宁姑娘被带走之时?”
宸渊笑道:“我根本不需去京都。”
他继续道:“你知道这苏州和与江都二城有多少权贵?”
张羽想到那李旬的侄子李德明,不由皱眉道:“你是说…?”
宸渊按着琴,道:“以这些权贵换那皇帝老儿一群秀女,不知那皇帝同意还是不同意?”
张羽道:“你在赌他同意?”
宸渊拂袖笑道:“他不得不同意。这些权贵大多都是朝中大将老臣们将他们的家属送来享清福的。其中有他们的父母,儿女。若那皇帝不同意,你说会怎样?”
张羽道:“兵变?”
宸渊点头道:“正是如此。别人不说,那李旬的亲戚在江都作威作福已久,四下权衡,那皇帝不敢不同意。”
张羽皱眉道:“但若他暗中漏掉几名秀女。”
宸渊淡淡道:“去年选秀一共三百一十名秀女。漏掉一人,我便杀一人。若宁萱不在里面,我便杀掉整个苏州与江都的权贵。”
张羽默然。
宸渊轻按眉心道:“所以,这苏州至关重要。苏州一下,江都旦夕可破。”
张羽听他语气,昂然道:“我愿立军令状。”
宸渊摆手道:“不必。我信你。”
此刻的苏州城一片歌舞升平,太守府内,苏州太守潘超身旁正有美人相伴,桌案前更是美酒佳肴应有尽有。
想如今叛军已在城外叫骂,他却是稳坐如山,恣意纵乐,好不快活!
他座下一将领道:“太守,反贼已在城外叫了一天一夜…”
潘超从盘中捏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面上尽是不屑,“任他们叫去吧。我这苏州城坚如磐石,他们喊破了喉咙也没用。”
说罢,一手揽住身旁侍女,脸上尽是淫邪笑容。
那将领还待再言,忽听一人疾步走进来,“报!!城外…城外起火了!!”
那人语气慌张不已。
潘超一下坐了起来,道:“什么?!快!带我去看看!”
张羽隔着护城河,挥手间,无数火舌涌向城下堆积的无数柴火,冲天的黑烟熏得人城楼上人再无法站立。
张羽见时机已成,脚下凌空踏步,沿着城墙,身子如同一只飞燕,闪掠上了城墙。
若非这黑烟,他只怕还没上城,便被乱箭射死。
就算他有火劲护体,也抵挡不住如雨点般的箭雨。
张羽纵身上城,一掌击毙一人,如虎入羊群。
潘超正疾步赶上城楼,恰见一黑衣少年在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当下心神巨震。张羽一眼瞥见潘超,飞身一下扣住他的咽喉冷声道:“下令!落桥,开城门!”
潘超哆嗦道:“少侠有话好说!”
张羽手上一用劲,“下令!”
潘超颤声道:“这开城门与杀了我无益啊…”
张羽淡淡道:“看到城外的大火了么。你不开城门也是死,怎么死你自己选!”
城外大军鱼贯而入。
“宸渊大人有令!潘超太守识时务,顺应天命归降,特令他继续担任苏州太守一职!”
潘超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他本以为他是必死,却不想非但没死,还可继续做这苏州太守。
张羽轻阖双眸,他知道这是宸渊做给别的城看的。
“好啊!老弟,这次你可是头功!”
酒宴上,王朗隐有醉意。
张羽摇头,道:“是大家的功劳。”
王朗摆手道:“老弟你什么都好!就是你这人谦虚的厉害,叫我极为不喜!这有功就得赏,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啊!”
场间一时沸腾了起来。
宸渊坐在首席,微笑道:“攻破苏州,确是大功一件。张羽,听令!”张羽躬身。“封你为平南将军,十日后随我出征江都!”
张羽推辞不得,沉声道:“遵命。”
“这么快就要打江都了?”
酒宴散后,张羽回到营帐内,将过几日攻打江都的事情说与她听。
林巧儿却是面上隐隐带着一丝担忧。
张羽道:“时间紧迫,宸渊想必等不及了。”
林巧儿想了想,道:“那苏州城中的一干权贵,他怎么处理的?”
张羽道:“他砍了一人的首级,派人送往京都去了。”
林巧儿俏脸微变,叹道:“这人手段极为厉害。希望以后不要与我们为敌才是。”
张羽看向她,道:“你怎么这么想?”
林巧儿摇首苦笑道:“也许是我多虑了。”其实她只是看宸渊这人为达到目的所用的手段极为厉害,不禁有些忌惮。
林巧儿看着他,又道:“江都打下后,你有什么打算?”
张羽摇首,道:“暂时还不知道…若是江都打下,江南已然平了一半…”下面的话他却没说下去,若非他真的要随着宸渊将整个云朝颠覆方才算结束?可他尚有许多事未处理,这争天下他并不感兴趣。
林巧儿见他神色,也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只盼此间事情快点了了才是。”
十日后,宸渊果然应言,出苏州,彭城大军,分为三路成合围之势浩浩荡荡向江都进发。
此刻江都城外已是一片修罗战场。
血肉横飞,硝烟四起。
王朗在远处看着己方的攻势被对方一波波打退,不由沉声道:“这江都守将倒是个硬骨头。宁死不降。”
他们围攻江都已然有十数天了,奈何这江都守将极为忠勇,仗着江都城池坚固,死守不降。
这些天下来,倒是折了他们不少兄弟…
宸渊远远看着,含笑道:“江都城中守军只有八千,这里地处江南腹地,远离战乱。不想这里的士兵却是个个骁勇,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张羽在他身旁,淡淡道:“不若让我去吧。”
宸渊看向他,微微一笑,“如此也好。”
张羽得了令,纵马飞奔而去。
待张羽走后,宸渊道:“待破了这江都后,屠城。”
王朗惊道:“什么?!”
宸渊看向他,“这是示威。之前苏州一战是示恩。恩威并施,方才有作用。”
王朗道:“可…这里大多是老弱妇孺啊!”
宸渊淡淡道:“你若想成大事,就须狠下心来。当然,那些权贵的狗命得留着,我还有用。”
王朗急道:“可如此一来,我们好不容易聚得的人心,恐怕…”
宸渊叹道:“我们不一定要亲手去做啊。”
王朗一愣,宸渊淡淡道:“我自有法子。”
王朗为之一窒,看着面容冷淡的宸渊,第一次发觉自己并不熟悉这个知己了。
张羽双掌带着赤炎,躲过从城楼之上射下的漫天箭雨。
他脚踏云梯,几步踏上城楼。
以他为首的义军顿时攻势大盛。
“死守!死守!”
城楼上,传来一人的叫声。
那人盔甲尽是鲜血,正不停的张弓射箭,时而砍翻一个从云梯上上来的人。
张羽猜测他应是江都守将,当下一步上前,火焰从双掌上喷吐而出,那守将一个跃步闪开。
张羽微觉吃惊,一步逼上,掌风呼呼那守将却是武艺不俗,与张羽过了数招。
“你便是张羽?!”这守将瞪着虎目,道。
张羽淡淡道:“你认识我?”
这守将哈哈大笑道:“反贼如何不知?彭城一战,苏州城下,你现在可是声名大噪了!”
张羽微微皱眉,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却不予理会,一掌架开他的刀,另一掌正中他的胸腹。
这守将喷出一口鲜血,面色立时委顿。
“败局已定,为何不降?!”
守将冷笑道:“宁死不降!”
他说完,高举手中长刀,一下划过自己的咽喉。
张羽微闭双眼,不忍再看去。
江都城破,宸渊军马缓缓入城。
眼前立时押来一批批的军士,当先一名士兵道:“主公!这是江都的俘虏,不知如何处置!”
这些俘虏均是垂着头,似乎颇为丧气,他们的身上满是鲜血,铠甲也都破烂不堪,想来都是些死守江都的忠勇之士。
他笑意吟吟的看着面前俘虏的士兵,道:“我自来是不杀俘虏的。”
他说到这,忽而道:“但是…因为你们的顽固,害我折了很多的兄弟,你们说说,我若不杀了你们,怎么向那些死去的兄弟交代?”
其中一俘虏叫道:“反贼要杀就杀!说这么多屁话作甚!”
宸渊眼中寒芒一现,立时一名士兵会意,手起刀落,那人已然人头落地。
张羽方要阻止,但已然是来不及,嘴唇微动,终是没有说话。
“这人性子太急了些,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看着这些俘虏,缓缓道:“若我说,有个活命的机会给你们,你们会抓住吗?”
张羽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卖什么关子。
但那些被俘虏的士兵听闻此言,均是精神一振,他们毕竟也都是人,方才见宸渊毫不犹豫的杀了一人,都是心中畏惧,如今听说有活命的机会,自然求之不得。
宸渊缓缓道:“二十个人头,换一条命。我不管那人头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是人的头。二十个,便可换你们一条命。”
众人均是一愣。
张羽亦是一怔,尚没反应过来。
宸渊说完,兀自留下这两千俘虏,对王朗道:“令我们的人撤出去。”
王朗依言。
他又看着场中面面相觑的士兵,“我的兵马就在城外,你们凑齐了人头,便出来赎命。”
他说完,兀自走了。
江都的城门被从外面缓缓关上。
张羽快步跟上,面上惊怒交加,“宸渊!你这是什么意思!”
宸渊道:“你不是听得很明白?”
张羽怒道:“你要屠城?!”
宸渊摇头笑道:“不是我。是他们。”
张羽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身子气愤的颤抖起来,“你!…”
宸渊看着他,瞬间,张羽被无数刀枪包围。
张羽面上带着惊怒,但还是缓缓松开手。
宸渊一句话也没说,兀自转身去了。
江都城内,似有人已经明白宸渊是何意。
有人无法忍受,发了疯般的冲出江都,但顷刻间便被乱箭射死。
随着数百人跑出来,无一例外的均被射成刺猬。
再无人跑出来了。
江都城内响起孩童与妇女的哭喊声,惨嚎声,声响震天,便是城外的兵士都是面色微变,不忍向城内看去。
张羽紧握双拳,双目似要喷出火来,他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进江都城内。
刚闯入城内,却见一五岁不到的孩童头颅滚落在他脚下,张羽错愕了,愤怒了。他只感到头皮发麻,来不及细想,这城里已经乱成一团,妇女死死地搂住自己怀中孩子,眼中满是惊慌与泪水。
他一把抓过一个官兵,那官兵抓着那女子,手中刀便要落下。
张羽厉声道:“为什么!这城里也有你的家人!”
那官兵似是杀红了眼,凄厉道:“去你妈的!他们死总好过我死!”
张羽一怔,万没料到这人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缓缓松开手,重重一掌拍在这人背后,这人立刻浑身着火,化为一堆飞灰。
张羽看着眼前一切,听着不断的哀嚎,只觉胸中煞气翻涌,他又一掌击毙一官兵…
“宸渊,张老弟可是进去好久了。你…”
王朗站在城外,看着一旁闭目凝神的宸渊,不知他在想什么。
宸渊淡淡道:“他要去,便由他去吧。”
王朗默然,心道他若去了,你这屠城之计不是泡汤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都城门被缓缓推开,一身血污的张羽,屹立在夕阳下。
金黄的余晖将他身上血色衬的更浓。
张羽看着城外的阵型整齐的军队,他们,曾是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弟兄。
可也正是他们,今日对此惨象,不闻不问,甚至对自己刀剑相向。
张羽面无表情,目光扫过眼前每一个人的面庞,嘴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
他只觉心中无限悲凉。
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当两千人疯了一般向你扑来,再厉害的神通都显得苍白无力。
张羽缓步穿过大军,与宸渊对视一眼。
二人都是没有说话。
只这一眼,足以说明太多东西。
张羽走远了,只留下一抹萧条的背影,在夕阳下映照下微微晃动。
“张公子…”
林巧儿看着面前满身血污,神色萎顿的张羽,美眸中带着浓浓的心痛。
她已经听人说了江都的事情,心中担忧,前来探望张羽,不想却是见到了这样的他…
张羽凝视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木然的表情上竟有两道清泪留下。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可那江都中的百姓,却是活生生的在他眼前死去…他双手沾满血腥,他什么也没做到。
答应照看赵匡,他却因他而死。
而后他想完成赵匡夙愿,可他的心愿,又该如何实现?
“至少,我不会再任人欺压!”
“不要任人欺压…”
他心中更是倍感悲凉。
今日,那两千俘虏,那城中数万百姓,算不算得上是任人欺压?
又有谁去为他们不平呢?
“老弟…你…”
苏州城外,王朗看着张羽,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他要走,他又怎么能出言挽留呢?
“王大哥你不必再送。”
林巧儿站在张羽身侧,微笑道。
王朗神色黯然,道:“你纵是要走,我也是留不住你的。实际上我也没有资格留下你。我知道…”
张羽打断道:“不必再说。就此别过。”
江都城内的事,他不愿再听人说起。
说罢,与林巧儿转身便走。
“宸渊他,有话托我告诉你!”
王朗看着张羽的背影,叫道。
张羽身子顿了顿,但没有停下。
“他要我告诉你,不论你怎么看他,他总拿你当朋友的!”
王朗用尽最后的力气叫道。
张羽缓缓闭眸,为人如此,何以再谈朋友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