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上）

　　第四十章（上）
　　几乎是一夜之间，灌氏族灭。
　　灌夫以不敬罪被下狱诛杀，连旁支庶族也无一逃脱，民间为除‘颍川一霸’多有称颂，消息传回京畿，窦婴一面为他痛心疾首，一面为陛下的决断而深感忧惧，竟然就此一病不起，族中之人各个愁容满面，夜里静谧，墙苑外时闻悲啼之声。
　　时已深秋，木叶萧萧，即使是帝都也不禁染上了几分慵懒，一连下过几场秋雨，那盛夏的炽烈也被浇得只剩三分，让人感觉那秋阳不过是虚张声势，一层薄薄的燥热似落于横梁的尘埃，一拂便落。
　　韩嫣坐在廊下，偶尔伸手接过一片秋叶，他心底还是偏爱这一处僻静住宅，虽然窄小，但无人烦扰，格外清静安逸，只想着这般秋日里，连猫也要困倦得睡着了罢，而苑里的白菊生在落败的枯叶之中，却显得格外浓丽张扬。
　　灌夫之事，虽然无奈，却教人说不出半句话来，汉以孝立国，即便是天子又如何，也做不得不遵从母亲的事，韩嫣看着那树下斑驳，微微叹息，这世间本没有什么权力无限，不过是相互撕扯，得失城池，彼此牵绊罢了。
　　一旁侍从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叨扰，因他今日已下了令不见外客。韩嫣看见了，皱眉道：“什么事？”
　　那人躬身道：“方才有位侍从送来了这件事物，说请务必交给大人，小人不敢拖延。”
　　韩嫣接过那件东西，却是一张纹路精美的木牍，正反都刻着一笔极工整的小篆，正面写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背面却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总共不过十六字，字字娟秀可爱，宛若含情美人。
　　韩嫣盯着那字，不由怔忪。
　　是她命人送来的么？为什么？难道是灌夫被杀，窦氏危殆，她心里害怕了，有求于他？亦或是......
　　韩嫣道：“送来的人没说别的话？”
　　侍从摇摇头。
　　韩嫣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字迹，心中淡淡悒郁，阿陵，阿陵，我竟越来越不懂你了，你既和窦照在一起，若是心里恨我怨我，就不该再理我，若是你怕了，又为何还要留在长安？何不远远遁去，终老山林，也是一世安逸，不惹凡尘。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韩嫣喃喃自语，恍惚一笑，又细细看了一遍，却见右下方还写着一行极小的字：石玉阁枕风楼畔，思念君子，万勿失约。
　　淮南驿馆。
　　阿华端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走进刘陵房内，见她长发披散，手里握着一只玉梳正在出神，笑道：“又发什么呆呢？”
　　刘陵仍在想窦照那句话。
　　阿华拿过梳子帮她梳头，如缎青丝从玉梳间滑落，甚是娇娆，不由赞了一声，刘陵看着铜镜中略显苍白的容颜，道：“阿华，我问你，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连陛下也不得不遵从的？”
　　阿华想了想，道：“陛下不是刚刚遵从了王太后的懿旨，诛杀了灌氏么？陛下定是要遵从太后的，丞相大人的话陛下也是听的罢？”
　　刘陵摇摇头，自言自语的道：“不对，不对，王太后、田家都与窦家势成水火，互不相容，窦家又怎么依凭于她而有恃无恐呢？这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侍女在门外叩了叩门：“窦公子又来了，他要求见翁主，翁主见是不见？”
　　刘陵冷笑一声：“去回了他，就说我在休息，不见客。”
　　侍女领命去了，阿华心下担忧，道：“自从灌夫死了，无论他如何哀求，你都不肯见他一面，这......这是否不大妥当？”
　　刘陵回眸笑道：“这样久了，我不就是在等这一日么？”
　　寒凉秋风从窗外涌入，吹得帐幔宛如风帆鼓起，阿华忙起身关窗，窗外隐隐飘来墨色乌云，愈近长安愈加浓重，风吹得手脚冰冷，阿华道：“似乎又要下雨了呢。”
　　不知怎的，刘陵忽然有几分心慌，只觉一口郁气积压在胸口，仿佛水里憋闷的鱼，急欲浮出水面呼一口气，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而一念未完，她却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阿华取出一件外衣给她披上，笑道，“小心不要着凉，你也好歹吃一口饭吧？再不吃可就凉了。”
　　刘陵慢慢笑起来，那笑意有些意犹未尽，仿佛猎人看见猎物终于掉进了陷阱中，冷酷而得意：“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虽然还不能十分肯定，但大致该错不了。”
　　石玉阁已成京畿巨商富贾的汇集之处，不止经商，也有制造丝绸漆器车驾乃至皮革梨木战甲之处，受少府节制，巨额税赋上缴国家，韩嫣虽然收回石玉阁，但已不再事事过问，不过偶尔过一过账目，查看作坊有无违律行为，其余皆由少府打理，他也乐得清闲。
　　枕风楼位于石玉阁后苑之中，原为韩嫣为自己住宿所建，屋角悬铃，屋后无花，只移栽了一片竹林，后因路径曲折而放弃居住，这地方刘陵却是知道的，曾笑言若论风景清幽，只怕无处可及。
　　韩嫣许久未来枕风楼，沿着小路慢慢走进来，那竹叶儿已被秋风吹得焦黄，不比夏时葱茏，小径上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吱嘎嘎的作响，风仿佛也是焦黄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心里乱成一团，忽然很想离开此处，四下静谧，强烈的诱惑和牵引使他无法动弹。枕风楼的门庭上着锁，他抚了抚那铜锁，心慌意乱，却听身后一人笑道：“你真是个痴人。”
　　韩嫣回过神来，再想警觉，为时已晚！
　　窦照笑吟吟的看着他，摇头道：“你竟然真的会来。”
　　他身边还站着四五位剑客，韩嫣心下一寒：“公子这是何意？”
　　“当日石玉阁中一场比试，你赢了我，但我偏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只想与你再斗一场，上大夫意下如何？”
　　窦照眼里染着癫狂神色，韩嫣退了几步，慢声笑道：“公子若肯不吝赐教，在下自然应承，不过我今日来得匆忙，未带佩剑。”
　　窦照笑道：“给他。”
　　一名武士立即将自己的佩剑抛给了他。
　　“此地我已特别关照过了，三个时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咱们大可尽情比试一场，上大夫也不必想着等救兵了。”
　　韩嫣心知今日断难全身而退，接过长剑，自嘲的笑一笑，压下心底的失望，面上毫无惧意：“请！”
　　窦照却纹丝不动，另一名剑客出列，拱手道：“我来领教阁下高明！”说罢立即攻上，韩嫣不敢轻敌，凝神应对，不料对方锵锵数剑，竟全是拼尽全力不留后路的打法，韩嫣接了数招，以他臂力之强竟也觉得手臂吃力，微微颤抖，退了几步，那人却状若疯虎，下手极为凶狠，但仍避开他身上要害，倒像是在消磨掉他的气力。
　　过了片刻，窦照笑道：“好了，你退下吧。”
　　不待韩嫣喘息，另一人紧接着攻上，与前者如出一辙，只大量消耗他的体力，待到第四人，韩嫣已觉浑身肌肉快要片片碎裂，连骨骼也在战栗，但他生性孤傲，绝不肯轻易求饶，咬牙硬撑了数剑，那人忽然发力猛攻，重剑攻他腰腹，韩嫣挡了数下，虎口震裂，鲜血流出，长剑几乎脱手。那人见好就收，也不追击，径自退到一旁。
　　韩嫣长剑点地，靠在门上，不住喘息，肩背腰椎的肌肉阵阵刺痛，窦照见状笑道：“上大夫不是一向以骑射臂力为傲的么，怎么今日瞧着，倒有些气力不济的样子，这倒是奇了。”
　　韩嫣冷笑道：“若是单打独斗，可不一定吧。”
　　窦照抽出剑来，一双眸子慢慢变得血红，咬牙道：“你为何总要与我过不去？”
　　“此话怎讲？”韩嫣淡笑一声，“我几时与你过不去了？”
　　“我喜欢的女人，你偏偏要抢，石玉阁已经归我，你偏要抢去，还在——众人面前令我丢尽颜面，我窦家与灌夫交好，你偏要与田蚡为伍，明明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却不肯为他说一句话！如此桩桩件件，又有哪一件过得去？”
　　韩嫣盯着他，慢慢笑道：“你是在做蠢事。”
　　窦照大笑起来：“蠢？上大夫智计无双，又为何会上了我的当？你以为时至今日，她还会来见你么？你又知道她肌肤有多滑腻，腰肢有多绵软，是如何的......销魂滋味？”
　　韩嫣一怔，胸臆中腾起一股暴怒之气，挺进一步，挥剑向他刺去，他此刻气力衰竭，再度强攻无异自寻死路，窦照哈哈笑道：“来得好！”轻轻侧身避过，从斜侧进攻，正中韩嫣剑身，他本已撕裂的虎口再度震开，鲜血长流，人竟噌噌退后数步，一跤摔倒。
　　窦照啧啧叹道：“我原以为上大夫只是生得面貌像个女人，没想到使起剑来也是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更像个女人。”
　　众人大笑，韩嫣面色涨红，一字不答，站起身来，眸光宛如寒潭，继续挺剑急刺，宛如青鹤孤拔，窦照不料他仍有如此气力，立即封住攻势，不妨剑上大力涌来，一时竟也退了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