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上）

第四十二章（上）
　　巫蛊向来是为汉宫深恶痛绝的大凶之物。
　　若这巫蛊真是卫夫人所下，那她可真是糊涂透顶，若非她所为，只怕此事大有玄虚，后劲无穷。无论是哪一种，虽然他已厌烦为深宫事所累，但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任其生灭，第二日他便设法去了卫夫人宫中探寻，不料她见到此物时，竟一脸茫然，韩嫣向来眼神毒辣，识人断事不过一念之间，当即便将事态之严峻尽数相告，卫子夫立即下令亲近之人搜宫，墙根树下，宫角间阁，无所不至，竟果真搜出好几个类似的玩偶来，背面也都刻着“陈后”二字，她听了韩嫣的建议，只将玩偶悄悄烧了，不做声张，也绝不提及。
　　到底会是谁呢？
　　永巷还是浮满了那浓郁的脂粉气，被一层轻盈盈的光鲜遮掩着，到了掌灯时分，宫人的缎鞋就这么踏入了积水中，凭白沾惹了几分泥淖，昏昏夜色腐浊，裙裾拂过，沙沙作响，那身姿分明是曼妙的。
　　一队宫人走过，迎面来了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宫人们微惊，细细一看，这人苍白面庞，丰神隽朗，正是韩嫣，他却是喝醉了酒，竟直直的撞了过来，一名宫娥避闪不及，刚好被他揽住，这宫娥一惊，忙将他推开，他便身子软软的倒在了地上，却又一把拽住她的裙裾，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什么也不放开，她红了脸，众人也偷偷笑了起来，领头的宫人素知刘彻极宠信韩嫣，及至出入掖庭也是毫不避讳，当下淡淡笑道：“你将上大夫送回北宫再回来复命吧。”说罢领着众人，依旧款款去了。
　　待人走得远了，这宫娥冷笑一声，道：“还装？”
　　韩嫣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冷冷的道：“你不是答应过，不再回长安么？”
　　听声音前方又有人来了，韩嫣一把抓着她的衣袖拐入一条小巷，月光冷寂，落在她姣好面庞上，宛如临水杏花娇艳，却正是洛娘。
　　待人过后，她忽然咬唇笑了笑，福身道：“昔日承蒙大人相救，阿洛实是感激不尽呢。”她低眉之态的确艳冶无双，韩嫣轻笑一声，猛的倾身将她按在墙上，左手一柄短刃压着她细嫩脖颈，只需微微一动，立时血溅三尺。
　　“大人......这是作甚？”
　　“何必废话，我可不愿这刀子在你脸上刻下十七八道印记，那可是大大不美，你回长安所图为何，还是快些说了的好。”
　　洛娘心跳如雷，冰冷刀刃紧紧的贴着脖子，激得寒毛倒立，韩嫣手下用力，压得她锁骨生疼，她心中微恼，忽的抬头让出一截白如美玉的肌肤，笑道：“动手动脚的，大人可真是急性子。”
　　她声音娇柔，面颊一抹嫣红，倒真令人血脉喷张，韩嫣侧过刀子，以刀柄抵在她咽喉上，轻轻的道：“我可不是刘不害，也不是刘迁。”下一刻，洛娘只觉咽喉剧痛传来，忍不住哼了一声，握住他手腕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问我？我若是告诉了你，回去了哪里还有活路？”
　　韩嫣将刀刃离开寸许，道：“看来巫蛊之事，的确是你所为了？”
　　“不假。”
　　韩嫣倒不料她如此爽快，正待细细盘问，洛娘笑道：“大人可还记得，我当日祈求大人相助，曾许诺为大人探听淮南国之事？”
　　“难道你当真告诉我？”韩嫣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淮南国世子驾临长安城，看来这一支始终是心有不甘了，你跟着他，就不怕有朝一日连累自己？”
　　“奋力一搏也好过苟活一世！”洛娘眸光微闪，直直盯着他，“大人自然不懂，因为你出生贵胄，从小就是天子伴读，长大了也是高官厚禄，从来没吃过半点苦头，我却自幼在隆虑为奴，被隆虑侯买下收在房里，这两人不和，我只得委曲求全，一面侍奉公主，一面还要被迫委身于陈蟜，后来又受命引诱刘不害，设计陵翁主，从无一事是我心甘情愿所为！唯有淮南国世子，只他真心待我疼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助他一臂之力，这......这也是在帮我自己。”
　　她如此悉数相告，韩嫣笑了笑：“你倒是坦荡。”
　　洛娘妩媚一笑，斜睨着他道：“你真的不想知道？”
　　韩嫣皱眉：“什么？”
　　“当年我逃离京畿远赴淮南，有幸受世子宠爱，知道了件极隐秘的事，却是与你有关的，”她微微扫了眼那刀子，韩嫣将刀刃撤开寸许，“......他与我说，陵翁主在离开京畿的时候曾骗侍女说她怀有身孕，伺机逃回了长安，可不知为何，后来待她返回淮南国之时，孩子却没了，一场重病之后，整个人也心性大变，变得喜怒无常，阴戾不定，此事大人可知？”
　　韩嫣愣愣的看着她，浑身僵冷，洛娘瞅准机会，正正对着刀刃撞去，韩嫣一惊，立刻撤开兵刃，向后退了两步，洛娘已轻轻跳开，眼含讥讽的笑道：“上大夫，你便是太过心软啦！”说罢立即折身而去，转瞬已跑得远了。韩嫣怔忪半晌，心里一片混沌，已顾不得追击，只一个念头愈发明晰起来：若是如此，即便我为她失去一只手，也是不枉的了！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几遍，胸口剧痛袭来，一口鲜血喷出，人便没了知觉。
　　洛娘回到淮南专驿，惊惶如兔，一直待到黎明时分，始终无法入眠。刘迁前来寻她，见状皱眉道：“怎么了？被人发现了？”
　　“韩嫣，是他，是他。”
　　她从韩嫣刀下险险逃过，惊惶未定，只拉着他的手不肯丝毫松开，刘迁有些不耐：“你慌什么？原本是陛下田家窦家势成犄角，如今倒成了田家渔翁得利，陈窦两姓唯有这不受宠的中宫和窦太主，虽然还有个隆虑侯，但此人无心纳士已不足为虑，若是要助丞相更上一层，必得除去中宫另立皇后！”
　　刘迁形容狠辣，洛娘浑身发颤，晃了晃他的手，摇头道：“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卫夫人也牵扯进去？如今被韩嫣知晓了，又如何是好？若是他说出来......”
　　“卫夫人怀有身孕，让她们深宫内斗，自相残杀最好不过！至于韩嫣，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你且放宽心好了。”
　　刘迁得意的笑了笑，若是他真敢将此事捅出来，只怕整个淮南国宗室谁都逃不了，刘陵也决计活不成，更进一步，即便他知道了，如此孱弱之躯，形同废人，又有何惧？
　　他转头冷眼看着屏风，喝道：“出来！”
　　洛娘不妨屋内还有她人，立即回眸看去，只见阿华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眼眸低垂，内藏哀戚，刘迁冷笑道：“你不要命了？还是我那位阿姊真有如此之好，竟能令你听命于她，随时监视我？”
　　阿华一惊，忙伏身跪下，叩头道：“世子息怒，世子息怒，翁主绝无此意，阿华只是无意听到，并非存心如此，还请世子饶命。”她连连磕头，面上泪如雨下。
　　刘迁含笑道：“饶命？”他身影矫健，兔起鹘落间已重重劈在她颈项上，剧痛之下，阿华立时软软的晕了过去。洛娘唬了一跳，战战兢兢的看着他：“你......你杀了她？”
　　“她的命还有些用处。”刘迁淡笑一声，将她拉起来，附耳道，“把她绑起来，前些时候咱们商议的事情，看来事不宜迟，须得立即动手了。”
　　他取了长剑正欲出门，却见洛娘一脸惊惶茫然，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面颊，笑道：“你不愿意了？就当是为了我，可好？”
　　洛娘回过神来，被他轻轻拥着，只觉胆气粗壮起来，沉下口气，点点头道：“我自然打点妥当，殿下去就是了。”
　　刘迁一笑，低头狠狠在她项上咬了一口，匆匆出门去了。过了许久，洛娘慢慢在阿华身侧跪下，幽幽叹了一声：“你不要怪我。”心里一硬，取来绳索将她浑身捆起，藏在了屋角，对镜理了理妆容，也出门去了。
　　雷被正在林间练剑。
　　前次比斗输给卫青，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加上这段时日刘陵对他刻意冷待，他对诸事意兴阑珊，唯有剑道却始终不曾腻烦，悉心钻研之下，却是颇有进益，比从前精进不少。此时林间清幽寂静，晨光明媚，正合老庄无争无为，赤子单纯的境界，他闭目舞剑，拧腰错步，身法如风，面上却时而愁眉，时而大笑，状若癫狂。
　　若是上乘的武学高手，自然一眼便可瞧出，他已将道家之法悉数融入剑意之中，或智慧，或所悟，或讥讽，或愤怒，种种情态，看似朴拙，却是恣意汪洋，不可轻视。
　　刘迁看了一回，笑道：“你倒真是个剑痴。”
　　雷被将剑还鞘，恭恭谨谨的行了一礼，刘迁忙托起他的手臂道：“不必多礼，我不过路过此地，看见你在练剑，一时技痒罢了，若是......方便的话，可否不吝赐教几招？”
　　雷被微愕，只觉受宠若惊，刘迁何时待他如此客气过？自从前起便是拿他练剑取乐，虽然他确是喜爱剑道，雷被心性耿直单纯，虽然略有防备，但也只会推己及人，不会猜度他人，刘迁对他心性了然，当下淡淡一笑：“不过请教几招，难道阁下竟如此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