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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下)

离歌岁月 他乡的霓虹 2024-12-25 10:44
第四十九章(下)
  “......但是我请求你,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卫青依然难以接受,僵直着身体坐回了原处,愣愣的出神,道:“你知道她是妹妹,她却不知你是她哥哥。”
  他神情复杂,手里握着杯子,那残酒微微溢出,淌在手上,很有些凉,他手指动了动,仰脖饮尽了酒,韩嫣见他沉默不语,轻声道:“她若是恨我,我怕承受不住,若是现在告诉她,我也怕她难以接受,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怪我,我一个人痛苦已够了,不要再让她也跟着受罪。”
  卫青放下杯盏,拿过那整壶酒,抱在手里,静静的道:“这不全是你的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以直报怨,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你错了,我们卫家人也永远记得你的恩情,不会怨你分毫,因为这是我们欠你的。”
  韩嫣一愕,抬起头看着他,卫青续道:“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你要让她嫁给我,有卫夫人、卫长公主在,她若是跟着我,足够令她一世富足安宁,你为她打算的可远比为你自己的要多得多。”
  “天下以直报怨的人虽少,你肯定是其中之一,我却是做不到的,”韩嫣笑了笑,道,“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之所以帮你们卫家,并不只是为了她打算,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愈发令我刮目相看,而卫夫人性子沉稳安静有容人雅量,也是后宫少有,若是我素日所为真于你们有任何臂助,我只望你能待阿玉好些,至于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两人沉默片刻,卫青拿起酒壶,道:“喝。”他一口气喝干了壶里剩下的酒,韩嫣却一动不动的坐着,卫青重重放下酒壶,已有了两分醉意,歪着头看着他,道:“你有把我当朋友么?”
  韩嫣淡笑道:“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卫青大笑起来。
  这就足够了。
  卫青命人又拿了酒来,却是阿玉亲自酿的桂花酒,酒香沁了满苑,入口香甜微酣,韩嫣尝了一口,笑道:“你们几个不是日日想着建功立业么?眼下倒是一个契机,长安城里守旧维持和亲政策的势力所剩无几,若我料得不错,陛下会调整部署、有所动作的。”
  卫青点点头:“盼这一日,实在是太久了,可不是‘你们几个’,还有你呢?你就不想建立一番功业?”
  韩嫣右手微微一颤,低眉笑道:“汉人没有不能引弓的将军,我残躯一具,就算了罢,况且......我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你们不会有后顾之忧,只需奋力向前拼杀就是。”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身上带着伤残的事,似乎他已不再在意了,没有丝毫隐讳,可落在卫青耳里,却是别样的落寞伤感,韩嫣看着他的神色,缓和的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有的事总是要人做的,既然我已经如此,也不怕再得罪哪一位,你们却是不同的,陛下需要的不只是一个玩伴、一个近侍,更是能万人敌的英雄,能震慑敌人的铁脊梁,你们不能因着内耗而折损,所以......上次的事情我才瞒了你。”
  原来他拐着弯说了这样一通话,却是在委婉的解释,卫青心里一窒,只觉千般滋味混杂涌到唇边,都成了苦涩,哑声道:“那你呢?你以后怎么办?”
  “只要丞相不死,太后还不敢为难我,”韩嫣眼神通透,竟透着几分轻松愉快,摇头道,“我真是累了,什么都不想再理会,闲下来侍弄花草种种地,甚至只是睡上几天几夜,都是再好不过的。”
  卫青看着他,只觉他从没有这样愉悦的笑过,仿佛身无羁绊,心外无物,再也不必为明日的事情发愁,解脱一般的洒然,韩嫣又喝了一杯桂花酒,笑道:“好酒,真是好酒,”他细细的品味片刻,道,“今日叨扰了许久,我也该走了。”
  他慢悠悠的走到廊下,回眸笑道:“大约那家卖的酒,以后你不会再喝了。”
  卫青没有留他,依旧坐在苑子里,出了会神,只觉面上一阵微凉,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原来是细碎的雪花正轻悠悠的往下坠落,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落在枯黄的草丛中,落在荒芜的尘埃里,不过瞬间的芳华,他茫然的伸手去接,它们漫天飞舞,冰冷的落在他的手心里,慢慢的越积越多,他收紧手指,紧紧的握住了它们。
  ——————北风呜呜咽咽的吹着,一阵阵的呼啸而过,幽怨凄厉,竟分不清那是风声还是箭镞掠过的声响,一场大雪过后,山里被柔软的纯白覆盖,动物掩藏踪迹,只能偶尔猎到一只活物,代郡失守之后,北方全部暴露在匈奴铁骑之下,更糟糕的是,城池一年储备的粮草尽数被掠,活下来的人生存艰难,越来越多的往南边撤退,饥饿和疫病日益横行,为了生存,争斗和残杀频频发生。
  雷被抖落了雪,拎着一只山鸡跳进树洞里,笑道:“看。”
  刘陵抱膝缩在角落,狭窄的空间里三个人都无法转身,只能面面相对,她看了看他,心不在焉的道:“生火吧,肚子好饿。”
  雷被爬出树洞,在垒好的石头上铺了些干燥的枯枝,火种是留着的,但天气潮湿,把火生起来还需好一阵子,阿华伤已全好,摸了摸刘陵干枯的长发,有些心疼的道:“这里生存艰难,你为何不愿离开这里呢?相比之下,南方可要安逸得多了,也远没有这样的冷,简直要把人冻死了。”
  刘陵将脸埋进膝盖里,闷闷的道:“我想亲眼看一看。”
  “你想看什么?”
  “......看他这些年到底在想什么。”
  阿华一愣,刘陵对她笑了笑,她才明白她指的并不是雷被,于是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也都看在眼里,我不妨说一句实话,你可愿听我一句?”
  刘陵点点头,她道:“若论待你如何,外面那个人用情专一,心性笃定,可比他要好上百倍,重要的是,雷被会一心一意的待你,女人这一世最重要的倚靠,可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么,那个人或许是好,可是并不适合你,你放不下他,既是在折磨自己,他又知道几分?”
  雷被生好了火,将山鸡烤了,随手抓了团雪往嘴里塞,喉头冰冷冷的咽了下去,忽听旁边阡陌上簌簌作响,他皱眉看去,却是隐隐的什么东西在雪地里蠕动。
  刘陵笑道:“刘迁如此宠爱洛娘,又如此对待我们,可你能停止爱他么?”
  阿华眼神一黯,转过头沉默不语,刘陵慢慢抚上她的手,轻声道:“对不住,是我失语了。”她发自内心的不愿伤害阿华,靠在她的肩上,柔声道:“咱们都做不到,即使这样会伤人伤己。”
  阿华不再劝她,忽听雷被在外面扬声道:“你们快出来看看!”
  两人一惊,以为是碰上匈奴散兵了,忙爬出树洞一看,却是个满身脏污,混着鲜血泥土的男子,正趴在雪里不停发抖,雷被道:“我刚才看他在雪地里爬,以为是什么动物,幸好没动手,看来也是北方逃出来的边民。”
  刘陵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这人手指早已血肉模糊,大腿上缠着包扎的棉布,露出来的地方皮肉翻卷,看来是受了极重的外创,他在篝火旁待了片刻,渐渐缓过神来,雷被将煮沸的雪水给他喝了,他一动不动的倚在树下,因为恢复了知觉,开始不断呻吟。
  “你饿不饿?”
  那山鸡差不多已经熟了,刘陵小心翼翼的撕下一只鸡腿递到他唇边,香气四溢,那人喘息了片刻,疯了似的夺过去狼吞虎咽,阿华有些心疼,这可是雷被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这么一只,还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找到,雷被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模样。”
  那人吃光了鸡腿,就开始哀哀的哭了起来,刘陵皱眉道:“你都吃饱了,还哭什么?你再想要,我可没有多的了,我的朋友也要活命呢。”
  “城破了,那箭远远的飞过来,带着火光,从东到西,很快就烧起来,到处都是惨叫,嚎哭,兵士死光了,女人脖子上拴着绳索,被匈奴人拖走,全死了,全死了,我看到了!”
  他语无伦次,刘陵默然半晌,站起身来对阿华道:“看他的伤,大约也活不了几天了。”
  阿华想了想,道:“不如把他送到那些劫匪家里去罢,他们那里总是要好些。”刘陵同意,于是雷被背起那人,踩着雪往山里去了,刘陵立在雪地里,鼻翼微微散着热气,脸颊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头发自然是湿漉漉的,像是总不会干似的,她站了一会,忽然全力往前奔跑,冷风将她的衣衫吹起,仿佛胀满的风帆,她喘息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两旁枯萎的树木不断的向后退去,肺里灼烧一般的疼,热!热!身体里的热欲要破体而出,那般的横冲直撞,迫得她不断的往前跑去,不知是在摆脱,还是在追寻着什么,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忽然似是绊着了什么,她踉跄了一下,缓缓的跪下,趴在雪地里一截裸露的枯木上,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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