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亭舍套车,外面传来一阵马铃之声,似乎有什么车队过去,我躺在车厢中,与三姊挤在一起,四兄正在帮助阿翁坐到软垫上去,韦勋和三兄正在收拾东西,他们都没有注意,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猜大概是有豪家出行。
那位姓周的邮人帮助我们把马匹拉出,我们自己的马已经被虎拖了去,三兄的马用来套车了,他和韦勋同骑了一匹马。这里离中元里不过十余里地,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了。
我们拉走的东西除了在长安买的物事外,还有一张豹皮和若干豹肉。那只死豹子被剥了皮之后,皮留给了我们,肉分了一些给邮人,感谢他的照顾和帮助。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豹子肉呢,阿母多半会把豹子肉烧来吃,这样一定味道不错。
阿翁让我躺在豹皮上,豹子毛跟猪鬃差不多,挺粗糙的,可比猫咪的毛粗多了,摸着其实也不太舒服,不过睡着还是挺舒服的,就是有些怪怪的味道,回去洗洗晾干可能就没味道了。他拿了一件长袍给我盖上,目光中充满慈爱,道:“季姜,你小睡一会,很快就到家了。”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有父母疼爱的感觉真好,阿母要是见我受了伤,不知会多么心痛,一定会更怜惜我的。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我一会儿就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我隐隐听到哭声,我一下子就醒了,车已经停了,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们都已经下车了。回了中元里了?不好,那哭声好像是阿母,怎么回事啊?我急忙坐了起来,肩膀上又被扯得一阵疼痛,我现在可顾不得了,忙穿了鞋子,开了门,跳了出去。
只见二姊坐在一辆安车上,车门还没关,阿母正在拉着她的手哭泣,阿翁和几位兄长和姊姊站在一旁,包括令阿翁满意的未来姊夫韦勋也和他们在一起,大约二三十位身穿宫装戎装的官吏骑士也站在一边,不好了,我们晚了一步,宫里的人真的把姊姊选走了,都怪我们耽误了一晚!要是我们昨天回来,二姊就已经可以订婚了,哪会有今天的事!
我一时冲动,分开人群冲了过去,拉住二姊的手:“二姊姊!”二姊泣道:“小妹。二姊走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几时得见。以后,父母大人膝下烦劳妹妹尽孝……”我说:“二姊,阿翁不是给你订婚了吗?怎么宫里还选你?”
一个身穿官员服饰的人问道:“我们已经打听明白,女公子并未定亲,如果定亲,应该有婚书才对,你家拿得出来?你这小女子不要胡说,陷陛下于夺人之妻的恶名,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阿母忙道:“幼女无知,口出胡话,乞掖庭丞君多多见谅!”阿翁也连忙赔罪。
掖庭丞道:“我说你们哪,令爱容貌出众,知书识礼,温恭如玉,以良家子应法相选入宫中,本是自然之礼,陛下一定恩宠,将来不愁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何必如此悲切?”他又对我说:“小女子笃于姊妹之情,可以理解,可也不能说谎诬陷陛下吧。看你还年幼的份上,我也就不与你多加计较了。以后说话小心点。”
二姊道:“小妹年幼,又与妾向来友爱,一日分离,难免情急,请掖庭丞君深加体谅。妾感激不尽!”
掖庭丞道:“家人子之言,自当从之。”我姊姊选入宫中的位号是什么家人子,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位号,一定是极其低级的位号,即使是熬年更,排资历也得到哪年才能够见得皇帝啊!可怜的姊姊!自古入宫红颜不知有多少熬成白发也难得见皇帝一面,哪有这么多幸运儿?再说早就知道今上好色,后宫万数,姊姊加入其中,不过是让他多了个宫女而已,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事!我那美若天仙才貌双全的二姊姊就这么给毁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姊姊,都怪姎,都怪姎!”要是我们早回来一天,就不会有这事了!
二姊安慰我道:“季姜,怪你干嘛,这是姊姊的命。姊姊此一去,又不是永别,你何必这么伤心。咱们姊妹一定会有再见之期,到时候,你一定要把自己养高养壮,姊姊喜欢你健康愉快,可不喜欢你郁郁寡欢。听姊姊的话,回去吧。”
我一把拉住二姊的手,动作过大,我肩膀上的伤口顿时剧烈疼痛,我忍不住叫道:“哎哟!”血渗了出来。
阿母和二姊都惊道:“季姜,你,你这是怎么了?”
三兄道:“昨天回来的时候遇上虎豹,季姜为救阿翁被豹子抓伤了肩膀,我们就是因为这个耽误了一晚。”
阿母把我抱住,给我把肩膀上的伤口裹好,道:“季姜,别难过。你是个孝顺友爱的好孩子。你受了伤,不能太伤心。这是你二姊的命,一切一切,看她的运道吧!”
掖庭丞道:“时间到了,即刻启程。”
二姊道:“阿母宽心,妹妹也不用伤心了。愿阿翁阿母,兄弟姊妹强饭自爱(汉人告别常用语,意思是多食保重),勿以寄女为念,寄女走了……”掖庭丞伸手关上了门,车队奏起音乐,缓缓而行。
我眼睁睁地看着载着二姊的安车渐渐远去,远去……,车轮卷起的烟尘逐渐消散,那仿佛悠扬的音乐也再不可闻,天地之间,竟然变得异样的安静,除了偶而飞过的飞鸟的轻啼及阿母阿姊的低低抽咽之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大半年来,我与二姊友爱相处,她对我的关爱,对我的怜惜,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我柔肠百转,泪如泉涌,不能自己。
我抑制不住心中伤痛,一时冲动,道:“阿翁阿母,姎再去送送姊姊!”说完这话,飞快地跳上了韦勋的那匹马,拨转马头,就向长安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