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悲喜两重天 亲离最无常
　　三月里，惠风和畅，各人各物上皆被镀了一层朦胧金色，空气中尽是暖意。
　　熙攘的人流中，有一墨色长袍着体的男子缓步而行。长发披于肩后，只随意地一束便流泻出万千风流。从背影看去，似与寻常行人无异，可若是转至正脸，则必然叫人大为惊异：眸里分明温润若水般，神情却微有刀锋凛厉色，容貌俊逸宛如女子，可身形宽阔高大又哪里是女子的纤细玲珑？目光淡然垂下，似有些许忧愁，不经意地就能听到一丝叹息，可若是细细看时，哪里又能见到他的唇齿有丝毫的异动？
　　“阁下可是至尊圣人伊先生的弟子，江姓少侠……”一声不羁仿佛凭空传来，神情漠漠的男子唇角一动，停下了脚步。眼中虽忽然含笑，却也伴着一丝冷意转瞬而逝。人流的方向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那江姓的男子将自己原先进行着的方向转向了一旁。大约数十步后，抬了头，但见“静思”二字仿若凝滞的细流一般浮现于眼前茶肆的匾额上。
　　“你是楼迟渊。”肯定的语气不甚友好，对面的男子一副谦然模样，却大有不屑的眼色。
　　毋庸置疑，这二人虽是首次会面，对于对方的了解也应该不浅。
　　“江、檀、墨！”楼迟渊唤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顿。
　　“墨名中之字为当今圣上的避讳，楼先生这是故意的不成。”江檀墨不温不火地坐下，“且，这静思居是谁的处所，先生似乎也是刻意遗忘，喧宾夺主之举，太过明显了罢。”
　　一派说词中，显见敌意，却也句句实情：靖国皇姓为谭，开国之初，寻常人家偶有同姓的，要么早已改去，要么就被官府查到灭了族。至如今，举国上下谁还敢在名中取谐音之字？就算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平日里的称呼上皆要讳去。可这楼迟渊却于这般茶肆之间，唤得如此希松平常，着实大大违背常理。
　　而这名为“静思”的茶楼，又恰就正是这靖国第一茶商江檀墨的手里的紧要之所。
　　靖王朝尊佛爱茶，这江檀墨便以此作得中原首富，名动四野。皇帝念他出身北疆，在中原又有颇大威势，便不欲同他计较，可但凡是谁，光天化日之下总是该唤上一声“江讳墨”才是正经。如此，不禁教人诧异：这楼迟渊，竟是何人？
　　“哈哈……江老板在自己家里还要在乎这个不成？”楼迟渊更显放肆之状，片刻之间便又收起。
　　“江老板前番所为可是为了你那自傲自负却又偏不成器的师妹？”楼迟渊恢复了初时的淡然神态，虽是微笑的样子，言辞里确实极为讽刺。
　　江檀墨仍旧是不恼不怒，不过唇畔泛出了不屑：“她是如何，岂是你可置喙？”
　　楼迟渊举盏抿了口香茗，抬了眼略略扫视了坐在他对面眸子似闭未闭的男子，心下思量后不由冷哼：搬出这中原第一茶商的江湖势力并着心机思虑，却只是为了嫁个如意良人，那单名一个素字的云姓女，还真就是个笑话，“真教人惋惜不已啊……大材小用得紧……”楼迟渊淡然言语，目光稍低瞥向了窗外涌向了同一处的人流，左手半握，一下一下地轻扣着桌面。
　　江檀墨不加理会，只是托起自己眼前的茶盏，轻抿香茗，神情如初始漠然。而淡淡一声冷哼下，房中气氛顿时凝滞。楼迟渊眼色含笑投在窗外人流上，而观之江檀墨，则是闭了眼仿佛回味幽幽香气一般。
　　二人目光再未相对。
　　过不一会儿，楼迟渊起身：“江老板，你我，后会有期。”江檀墨亦从座上站起：“如此，将军府的楼先生今日造访，便只为辱我兄妹？”
　　“迟渊岂敢。”楼迟渊抱拳而道，“府中大事，江老板可比迟渊更加明了。”
　　江檀墨无声而笑，待楼迟渊转过身去向了侧门，无奈道：“楼先生竟将墨的家门朝向都摸得这般清楚，看来墨从今而后是要将门儿栓得严实点儿了。”楼迟渊听出他语中意思，眉头稍稍一搐，正待开口还上一句，便听到江檀墨的后话：“楼先生去府上好好准备着罢，将军府大门朝向，墨也清楚得很，”江檀墨仿佛知道楼迟渊心中不痛快了，脸上的笑意竟然更如春风：“若是无有好茶相待，墨可是要闹的。”
　　自然是该闹上一闹的，静思居的二楼上乃是从不待客的所在，阶梯入口都是唯有自己人才能晓得，而这楼迟渊这么着便来了，明显是显摆自己能力——你中原首富能怎样，第一茶商又如何？哪有我楼迟渊来不得的地儿？且，听那言语，显然是个不待见江檀墨同门师妹的主儿，这样的人，江檀墨自然也是百般地不待见。
　　不过他的那句“更加明了”也着实不假，因为那将军府中的大事不是旁的，正是江檀墨为自家师妹备的十五岁生辰大礼——最合她心意的大好姻缘。
　　王城的百姓这日尽数奔向那平日绝不涉足的大巷，巷中朱门不是旁人府第，端端正是靖王朝的大将军府。众人交首而论，言语里尽是敬畏之意：将军府现下的当家人，正是十五岁之时便被先皇拜为镇国上将军的少年，姓慕名天，字奉瑜，靖王朝人人赞叹的不败神话。其人至今时年纪亦未足双十，手段狠辣异常，身怀杀人不需第二招的顶尖武功，据说修罗场上，只要他一露面，对方就莫想有一个能活着的，不论是顽抗到底还是弃甲投降。
　　而教王城百姓耿耿不敢忘的却是这年仅八岁便驰骋疆场的少年在十岁时候做的一件大事，那年外患稍缓，朝中却很不安然。后宫的几位妃子争宠，她们的娘家也不肯闲着，闹腾得十分欢实，皇帝也极是无奈，却见慕天提了长剑当堂便斩了三位国舅，金銮殿上也如修罗场般显了血流成河的模样，那件事儿却真就这么平了下来。一传出去，王城里欢声不却，皆道慕将军大器早成，为国为民除了大害，实乃王朝栋梁。皇帝为这事儿足足反应了有五年，直到慕天十五岁时才亲身在拜将台上将这十五岁的少年拜为上将军，直接就替了当时的大将军慕惠的位子。
　　这样的天神般的人物，终于也坠入了十丈红尘，百姓们自然好奇得很，那能教皇帝赐婚，又能教慕天允婚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终于，将军府算是不负众望地有了些动静：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搬出了艳色红绸，一番表演般的身手后，远近植被已然一新，稍时，烫金的双喜大字的红灯笼也挂满了目能所及的各处，围观群众不禁又是一阵轰然赞叹：“到底是将军府的人，身手如此不凡……”
　　“将军府的水，怕是比这深得多呢，也不知那姑娘到底生得如何模样……”
　　“你可记得，新皇登基那日万民同庆时候，皇上说的‘若有哪个女子舞能倾城，便恰恰配上了慕将军武镇天下’这话，寻常人家只道戏言，可那姑娘……”
　　“据说真是一舞倾城呢，满朝文武都看痴了，也真巧，从来不怎么上朝的慕将军那天还偏偏在朝上，可那姑娘是怎么出现在朝堂上的啊？那皇城那是什么寻常处所……”
　　“想来那女子也是不凡……”
　　“……”
　　借着刚定下来的喜事，将军府中一改往日的沉郁森然，人人眼中皆是笑意，却除了那个一身墨蓝锦袍的少年，不是旁人，却是慕天之胞弟，借着慕天之威也捞到了靖王朝少将军的名儿，姓慕名函，字敬瑜。
　　“少将军莫非还对那女子念念不忘？”楼迟渊适时出现在了慕函身侧，“待到明日，他便是少将军名正言顺的大嫂了。”
　　“迟渊，若是你爱的姑娘嫁了旁人，你会如何？”慕函眉头紧锁，只顾思虑自己情伤，自然不知身侧楼迟渊脸上是何样神情。
　　我爱的姑娘？我眼中只你一人，哪有什么姑娘？楼迟渊眼里闪出一丝愤然，随即又被痛惜替代：那女子眼中笑意全无真切，心性又怎会良善？怎会配得起……
　　楼迟渊伸了手握住了慕函的胳膊，神色言语里故作温和：“少将军，天下女子千万，何须……”楼迟渊没再说下去，他心中清楚：云素不行，其他姑娘自然也是不行。这般想着，他便只是拍了拍慕函的肩，轻声一句：“少将军好自为之……”
　　慕函对着他，自然是答应了一声，可待得他一走，便又陷入了自己的情思之中。
　　素素，我那么在意你，我自己都不知爱了你多久，你怎么……
　　他记得，她小的时候，眉眼生得不甚讨人喜，他却喜欢得紧，经常偷偷跑到后院去看她。
　　七年前的一个雨夜，养她长大的刘老妈妈病逝，她跑出了府去，他去追，却被她推倒在地：“主子，奴婢对你不敬，应该被赶出去了罢。”言落，看也不看他，冲入了雨幕……
　　七年后，她竟然再次回来，虽只是集市上匆匆一瞥，他却肯定得非常：是她！一定就是那个七年前跑出去的素素！
　　原来，她竟是回来嫁人的，嫁的偏偏是他的大哥。
　　自己最爱的姑娘，重回自己生活里竟是为了做自己的大嫂，听来，真教人……悲戚得很。
　　许是应了俗语所道的“由来悲喜两重天”，一边是慕函的黯然自伤，一边却正就是云素的惊艳登场。
　　一袭暗红的锦袍着在一身形魁伟十分的男子身上，恰就显出上将军慕天的神威之姿。他背手而立，凉薄的唇畔泛着不甚明显的笑意，容貌俊逸比之温润如玉的江檀墨更胜了三分，手中若无其事地握着一把合着的折扇，浓墨般的眸子随性地落在了面前翩然而舞的女子身上。
　　一舞红袖翻，嫣然罗裙绽，双眼微闭，素手轻旋。长长的青丝绾成了极复杂却也极松散的髻，望之徒添一派慵然，肌肤是如凝脂，却带了病态苍白，如血红衣随着她的意四下翻飞，一红一白两色相映得万般鲜明却更为这柔美轻盈的步子增添了光彩。忽的，正是翩然的舞姿陡然明快起来，她飞跃而起，红袖散开竟如烟霞万丈，仿似天火奔腾。半晌之后，四散的红袖被她缓缓收入了怀中，整个人从半空里轻盈落下，双足及地之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这么一倒，正正倒在了慕天怀中，本就松着的发髻无端散开，几乎同她身长一般，云素眼中温润朦胧，望着慕天嫣嫣然唤了句：“将军。”
　　慕天微微一笑，翻身将她压倒在地，气息稍热扑在她耳畔：“你叫我什么？”
　　云素脸上一红：“……我……我不知道，师傅说该叫‘夫君’，我……”
　　“那你……”
　　“夫君……我……”云素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终是不知从何说起。慕天将她一抱，垂首抵着她的额，退去平日里微冷的迫人之势，声色极是温柔：“你可以，叫我奉瑜……”
　　唤他“奉瑜”，因为她是他的妻，是他的家人。
　　她便是在这极小的距离下望着他的眼，这是她极为迷恋的气息，是她极为想念的人，极为想念的一双眼，而她望得也是极其认真。半晌时候她侧身靠在他胸口，脸上仍然温热，心中却是微凉：是家人，是亲人，却不是爱人……
　　次日，王城大庆。
　　上将军慕天亲领圣旨，娶了一舞倾城的云姓女子。虽有道皇命不得违之，却也没少了他自己的迫不及待之意。
　　君主赐婚，上将军大喜，大婚盛况自是空前之盛，非言语所能形容。
　　而后，二人长久沉溺府中，新婚燕尔，你侬我侬，自是不必多费口舌。之中些许蜜事传出，更教人长声而叹：“美眷如花，佳偶天成”
　　可这世事风云，从来就是“无常”二字。
　　云素嫁予慕天的次年，正是有了两月的身孕在府中静养，想来该是浓情蜜意只增不减。可是在外，还没传出将军夫人有喜，却忽而传出了慕天请奏休妻的消息，皇帝看了慕天的折子，竟是二话没说就准了。而后，那云姓夫人当日便驱车远走，再无消息。
　　王城里，人人咋舌之状，处处惊叹之声，良久皆是叹了一句“世事无常，无常如斯”
　　而将军府里，慕天休妻前一日夜里的那声惊呼，凄厉那般却也无几人听得，自然无有谁人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