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淡去,暮依缓缓吸了口气,终于松开了之前一直紧握着的手。
耳畔,有啾啾的鸟鸣声划过,是飞鸟吗?暮依抬起了头。
院墙外的高枝上,一只毛羽鲜丽的小鸟正稚气未脱地于枝墙间欢快跳跃着。远远地,暮依还可以看到高枝上已经隐约萌发的嫩芽。
春天来了,万物已经开始新一季的萌生了。可自己日复一日地还困在这个永远都看不见天日的地狱内。
眼前好像有什么幻影破碎了,暮依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再去想那些往昔的记忆了,真的太沉重,她已经没有能力承载了。
风吹起角落里黑密的蛛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荡着坠落在了肩上。暮依下意识地想要抖去,可却突然听到了一缕琴音。
淡而幽远,舒缓沁心,好像瞬间便将人带入到了一个空灵静美的世界。
暮依蓦然怔在了原地。
这种空灵出尘的琴音,除了他,没有世间第二人。可这里是青楼,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暮依不由有些暗笑自己幻听,一念至此,琴音果然再不复现。
微微整理了下凌乱的思绪,暮依拿起扫把正欲继续打扫,可肩头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尖锐的麻痹刺痛感。
暮依的心一阵阵发冷,顺着眼角的余光,她看到了一只颜色墨黑地几近发亮的蜘蛛正吊着丝,荡秋千似地从自己的眼前缓缓飘荡着落下。
她忘了。
清明前后,惊蜇时节,万物复苏,最是各类毒虫生灵重新开始活跃的佳季。
她真的不该忘了。
剧烈的痉挛刺痛感急速地在体内扩散蔓延开来,一阵阵撕心的刺痛感自肩头泻出,全身的神经开始剧烈抽搐收缩着。暮依面色惨白地强忍着剧痛,将肩部的黑血一点点艰难挤出。
眼前已经开始模糊,水,她现在还必须要找到能及时清洗伤口的水源。
暮依跌跌撞撞地倚着墙角向前爬去,没有方向,没有路径,只有眼中模糊残存的半个世界。
眼皮沉重地仿佛随时都会闭上,然后再也睁不开来,若不是还能感觉到体内剧烈的疼痛感,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终于,在不知爬了多远的路程后,耳边似乎有淙淙的水声传来。无力分辨到底是真的水声,还是其它什么声响,暮依直接爬了过去。
一阵悚人的“咝咝”声直刺耳而来。下一刻,暮依想止住身子,却已来不及。铺天盖地的蛇信子直欲将她湮没。
不用说,她也知道,这是后山的蛇房。是王大娘为了满足那些王公贵子们对蛇羹的需求,特意开的养蛇房。
因土蛇不能长期滞留于水中,为了防止蛇群到处乱爬伤人,这个蛇房三面环水,一面临近才艺坊。
此举既有效控制了蛇群的活动范围,同时也是给那些才艺坊那些不好好学习才艺的姑娘们一个鞭斥。不好好学习才艺的人将会毫不容情地被扔入蛇房喂蛇。
身体已经开始被黑蜘蛛的毒素渐渐麻痹了,暮依甚至都能感觉到蛇信子伸向自己时的那份兴奋燥热。
无力可退,亦无路可逃,暮依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似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般,漫天蛇信子如海浪散潮般悄然退去,然后一双手轻轻扶起了她。
那双手的指温是她所陌生的淡凉温润,但陌生中却又有些莫名的熟悉温暖。这是……
暮依勉强睁开了眼,一袭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的衣角出现在了眼前。
自己怎么又出现幻觉了?暮依不由有些暗笑自己地摇了摇头。可下一刻,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公子,才艺坊在这……”接下来的话,显然是被说话人嘎然僵在了嘴边。这是王大娘的声音,只是今天王大娘的声音却是一反常态的出奇地恭顺谦卑,让暮依甚至都怀疑面前这个说话的王大娘,到底还是不是平日里那个凶残跋扈的老鸨。
“小公子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马上把这个碍眼的贱丫头拖下去喂狗,来人啊,把……”王大娘惊恐地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可她接下来的声音却被一个温雅谦和的声音止住了。
“都是人,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大娘,请您帮忙去请下郎中,好吗?”
小公子温雅谦和的声音仿佛春日里最宁和动听的一曲天籁,整个世界似乎在他出现的瞬间倾刻变得生动美好起来。
那是一种没有给人任何权威感,但却没有人可以拒绝的力量。
“是,是,奴婢马上去,马上去。”根本想不起来面前的暮依到底是一个怎样卑贱的身份,王大娘惊恐地从地上爬起连连应声着。
“都是人,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很轻的一句话,或许在这微凉的清晨之中,静寂地连周围的空气都不曾波动。
但是那样轻柔,那样宁和的一句话,却仿佛这世间最温暖的天鹅绒般,就那么深深地深深地飘落在了暮依的心间,成了自此扎根在她心底覆盖她永生永世的温暖。
小公子?他是……暮依艰涩地睁开已近模糊的双眼,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雪色的雾霭中,蜘蛛毒迅速地麻痹着她的神经。
暮依只觉得眼皮好重,真的好重。她甚至连睁眼辩认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一刻,整个世界开始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黑暗。
***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阳光,也没有日月星辰,亘古的黑暗,亘古的冰冷。
暮依颤抖着想要逃离。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没有能力承载的记忆,太沉重的过往。
没有光亮,没有方向,暮依疯狂地爬离着。
突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下一刻,她被一片无际的血海吞噬了。
火光,刀光,浓烟,哭喊声,马蹄声……望不尽的鲜血浸染着整个天空。
无数的哭喊,无数的鲜血,年仅七岁的她在满眼的尸体堆中没命地狂奔着,不断摔倒,不断地从一堆堆的尸体中爬起。
有时,那些苟延残喘的尸体堆中会伸出一两只血淋淋的手臂拖住她的腿。他们哆嗦着用恐惧的眼神渴求她的救助,有的是曾经的玩伴,有的是府里的仆人小婢,有的甚至是她的兄弟姐妹。
然后,在她伸手想要拉住他们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把把明晃晃的大刀。那些大刀,犹如一个个狰狞的恶魔般,疯狂地朝她们狞笑着,剁砍着。
她忘不了,至死都忘不了那一双双瞪着的老大老大的眼。她呆呆地怔立着,然后是父母的血溅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时候赶来的,只知道满天血红中,父母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将她掩护在身下,那些大刀从父母的身上狠狠地插入,然后,刀刃擦着她的身体又残忍地陡然抽回。
她麻木浸泡在父母的血中,空洞地睁大着眼睛,眼里倒灌满了腥红。
她记不清那些人在父母的身上插了多少刀,只感觉到眼中不断有血灌入,然后是父母的身体不断地冰冷下去。
她僵硬地浸泡在满天的血海中,没有天,没有地,整个世界除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外,便是一波又一波的无边血浪。
她颤抖着从来抖不敢醒来。直到脸上有泥土落下的气息,她呆滞地看见无数的血衣人们正在用血红色的泥土一层层地向他们的身上覆盖着。
然后,身旁父亲早已冰冷到僵硬的手将她一点点地艰难挪掩到自己的身下。后来有人发现了尚有意识的父亲,执刀再次狠狠地砍了下来,鲜血再次溅灌满双眼。
她麻木地浸泡在父母的血温中,头顶是是越来越腥红的天空。终于,那些人在埋好了他们后陆续离开了。
父亲颤抖着用自己强撑着的最后一丝意识替她一点点地疏开了泥土,直到坑内终于有光线渗进来的时候,父亲微笑地向她垂下了头。
有些记忆,她从来不敢想起,但却也从未淡忘过。
她以为过了那么多年,她早已经不会痛了。可只要她还活着,那些记忆就会紧紧地跟随着她日夜伺机而入。
她就像是一只被血海包围的小猫般,永远都逃不出那片血海。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手边有鲜血流淌开来。她在血海中,颤抖着,哆嗦着,亘古的冰冷,亘古的凄凉。
突然,无边的血海似被拉开了一道口子般,有光渗入眼睛,然后一双手握住了她。
淡凉温润,温暖栖心,如大海中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般,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双手。
漫天血海渐渐淡去,天空还原为最初的淡蓝明澈,暮依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