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北京城,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顾明秋就听见胡同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掀开蓝布窗帘的一角,看见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正往青砖墙上刷浆糊,崭新的白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墨汁淋漓的"破四旧"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直戳进她眼里。
"小秋,把豆腐乳拌进粥里。"母亲将搪瓷碗推过来时,手指微微发颤。案板上摆着两碟咸菜,半块昨天剩下的玉米面饼子,铝制水壶在煤球炉上咕嘟作响。父亲照例坐在八仙桌右侧读《人民日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藏蓝色的中山装领口别着红像章。
明秋刚要应声,大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父亲手中的报纸"刺啦"裂开一道口子,油墨沾在虎口处,像块突兀的胎记。
“顾怀远!立刻出来接受革命群众审查!”
母亲手里的竹筷"啪嗒"掉在桌上。明秋看见父亲喉结滚动两下,摘下眼镜在衣角擦了擦,起身时带翻了条凳。门闩抽开的瞬间,七八个红卫兵涌进来,为首的女青年扎着两条麻花辫,军绿挎包上别着主席语录牌,鲜红的流苏扫过明秋家褪色的门神年画。
"有人举报你私藏反动学术权威的罪证。"麻花辫扬起下巴,袖章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两个男青年已经冲进里屋,樟木箱被掀开的闷响惊醒了窗台上的虎皮鹦鹉,它扑棱着翅膀撞向铁笼,羽毛纷纷扬扬落在明秋的蓝布鞋上。
父亲被推搡着按在院里的枣树下时,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明秋慌忙去扶,却摸到一手的冷汗。砖缝里钻出的狗尾草沾着夜露,扫过她挽起裤脚的小腿,凉得刺骨。红卫兵们抬着父亲的藤编书箱出来,泛黄的图纸雪片般散落,那是父亲参与武汉长江大桥设计时的手稿。
"这些都是国家建设…"父亲刚开口就被搡了个趔趄。明秋看见他后脑勺翘起的一绺白发,在秋风里抖得像片枯叶。母亲突然挣脱她的手扑过去,却被麻花辫伸腿绊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
"妈!"明秋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胡同口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响,隔壁王婶探出头又缩回去,晒衣绳上飘着的碎花床单挡住半扇月亮门。等街道主任张大姐闻讯赶来,父亲已经被押上三轮车,母亲躺在门板上,血渍在藏青色头巾上洇成暗色的花。
医院走廊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明秋攥着缴费单缩在长椅角落,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投下铁栅栏似的影子。护士推着药品车经过时,轱辘碾过她的影子,碾过她藏在鞋底的五块钱——那是父亲上周悄悄塞给她的生日礼物,崭新的纸币还带着油墨香。
"你妈这是急火攻心,脑血管破裂。"大夫翻着病历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得住院观察,先去交二十块押金。”
明秋数了三遍零钱,硬币在掌心叮当碰撞。最后是张大姐垫了医药费,这个总爱绾着圆髻的街道干部此刻眉头紧锁:“小秋啊,不是大姐逼你,眼下这形势…你妈这病少说养半年,街道刚接到通知,每家必须出个人支边。”
暮色漫进病房时,明秋正给母亲擦手。碘酒棉球滚过龟裂的指节,那些曾经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荷塘月色》的手指,如今像干枯的芦苇。窗外传来高音喇叭的广播,铿锵的女声正在念最新指示,震得玻璃窗嗡嗡颤动。
"妈,我去。"她忽然说。母亲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泪水顺着皱纹流进鬓角的白发。明秋把脸埋进被褥,消毒水混着来苏尔的味道呛得人发晕,却盖不住被角上残留的茉莉皂香——那是上周日全家大扫除时晒过的味道。
收拾行李那晚,明秋摸黑溜回被查封的家。月光从破碎的窗纸漏进来,照着满地狼藉。她跪在父亲的书桌前,指甲抠开第三块地砖,油纸包着的图纸还带着石灰味。这是父亲偷偷留下的武汉长江大桥应力分析图,牛皮纸上的计算公式像一串串密码。
火车鸣笛声响彻永定门车站时,明秋把缝着图纸的棉袄裹紧了些。知青专列绿皮车厢外挂满红色标语,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在念《人民日报》社论,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撕得支离破碎。她的铺位在车厢连接处,帆布行李袋硌着后背,铁皮茶缸随车轮咣当声不停颤动。
"同志,能换个座吗?"低沉的男声带着关外口音。明秋抬头看见草绿色军装,视线顺着铜扣子往上移,撞上一双沉静的眼睛。男人肩章已经摘下,但军裤的折痕依然笔挺,左手拎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盆,右手提着捆成井字的铺盖卷。
"我复员去建设兵团。"他像是解释,侧身让过挤过来的旅客。火车突然晃动,明秋的笔记本掉在地上,扉页夹着的全家福滑出来——去年春节在北海公园拍的,父亲穿着呢子大衣,母亲围着红围巾,她站在两人中间,笑得像枝头将绽的玉兰。
男人弯腰拾起照片时,明秋注意到他虎口有道月牙形疤痕。照片被小心插回笔记本,粗粝的指腹抚平卷起的边角:“哈尔滨往北三百里,咱们要去的地方,十月底就落雪了。”
夜色浓稠时,明秋被冻醒。军大衣从对面铺位滑过来,带着陌生的体温。借着过道昏黄的壁灯,她看见男人蜷在狭窄的座位上,膝盖顶着前座靠背,像尊凝固的雕塑。车窗外闪过零星灯火,像散落的星子坠在无边的黑绸上,铁轨与车轮的撞击声里,她听见自己轻声问:“同志怎么称呼?”
"周振声。"他答得简短,喉结在阴影里滚动,“震动的震,声音的声。”
北大荒的黎明是被铁锹与冻土的撞击声惊醒的。顾明秋蜷缩在土坯房的大通铺上,听着窗缝里漏进来的号子声,呼出的白雾在结了冰花的被头上凝成霜粒。周振声昨夜帮她拎行李时说过,建设兵团三连的起床哨比公鸡打鸣还准时五分钟。
"都把裤腿扎进胶鞋里!"连长踩着翻毛皮鞋在雪地里喊,他手里那面掉了漆的铜锣映着朝霞,像团跳动的火。明秋学着其他知青的样子,用麻绳把肥大的棉裤捆成灯笼状,起身时军用水壶撞到藏在胸口的图纸,发出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