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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雪线之上

奔腾归途 阿泽 2025-03-07 21:45
晨雾裹着煤烟味漫过铁轨,明秋踉跄着奔向母亲,军棉鞋碾碎冰壳的脆响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母亲怀里的藤编书箱裂了道缝,露出半截泛黄的图纸——正是父亲被抄家那日散落的武汉长江大桥手稿。巡道房窗台上结着冰凌,周振声拄着铁锹站在檐下,肩上落满的雪粒子被晨光染成金粉。
"你爸临走前..."母亲从棉袄内袋摸出个油纸包,皲裂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蛛丝,"让我把这个交给懂它的人。"明秋解开三层油纸,父亲那柄铜制计算尺寒光凛凛,滑轨里还卡着半片白玉兰花瓣。
隧道方向突然传来骚动,王秀兰尖利的嗓音刺破雾气:"反革命家属混进三线工地了!"周振声抓起巡道锤往钢轨上猛敲三下,暗号般的声响惊醒了窝棚里打盹的工人们。明秋把母亲推进巡道房,转身时被周振声拽住手腕:"带图纸去二号隧道,老赵在岔道口接应。"
冻土在晨光下泛着青灰色,明秋抱着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身后革委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突然想起九岁那年和父亲玩捉迷藏,也是这样抱着图纸躲进实验室的通风管道。冰碴灌进裤脚的刺痛唤醒了她——前方道岔口的红色信号旗正在风中狂舞。
老赵的棉帽护耳上结满冰霜,他接过书箱时突然掀开道砟堆旁的草席:"快进去!"明秋蜷进临时挖的雪洞,腐殖土混着柴油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王秀兰的羊皮靴踏过草席时,有冰渣掉进她后颈,凉意顺着脊椎往下爬。
"往北边追!"杂乱的脚步声渐远,明秋摸到洞壁上有道新鲜的凿痕——是周振声用巡道锤刻的箭头,旁边还画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她突然想起那夜他塞来的烤土豆,冰凉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洞壁,竟触到片温热的区域。冻土层下涌动着父亲说过的地热泉,这些暖流像隐秘的血管,正在冰原深处悄然搏动。
隧道里的渗水点结了层薄冰,工人们举着喷灯烘烤拱顶。明秋展开父亲的手稿,1962年的批注墨迹被水渍晕开,却恰好补全了当前冻土层的含水率数据。周振声撕下块冻土图纸垫在膝头,计算尺滑动的咔嗒声与喷灯呼啸交织,在洞壁撞出奇妙的回响。
"这里需要泄压槽。"明秋的铅笔尖戳着拱顶裂缝,"我爸在武汉江岸做过类似处理。"周振声忽然把喷灯塞给她,自己抄起铁镐跃上脚手架。铁镐与冰层相撞的瞬间,明秋看见他后腰纱布又渗出血迹,藏青工装上的昆仑山轮廓正在晨光中融化。
当第一股温水从泄压孔喷涌而出时,革委会的呵斥声突然在隧道口炸响。王秀兰举着半导体喇叭,崭新的冻土图纸在她手里像面招魂幡:"现行反革命分子破坏国家建设!"明秋突然抓起喷灯,炽白的火焰舔上拱顶冰层,蒸腾的水雾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1965年冻土地热分布图!"她在水雾中高喊,父亲的计算尺指向某个闪烁的坐标点。周振声会意地撬开排水沟盖板,滚烫的泉水顺着泄洪道奔涌,在雪地上冲出蜿蜒的溪流。追来的红卫兵踩上化冻的冰面,纷纷跌进及膝的泥水里。
明秋扶着母亲退到巡道房时,发现窗台上的饭盒压着张字条。周振声的字迹力透纸背:"往西五里有个废弃信号站。"母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油纸包上,晕开了父亲手稿的边角。明秋撕下棉袄内衬给她擦拭,碎花布里掉出半块冰糖——正是那夜周振声塞进土豆里的。
信号站的铁门锈成了赭红色,明秋用巡道锤砸锁时,惊醒了梁上的冬眠蝙蝠。母亲靠在积灰的操纵台上,颤抖的手指抚过蒙尘的示波器:"你爸当年...就在这种地方...做铁路信号实验..."破窗漏进的雪光里,明秋看见操纵台背面刻着串数字——是父亲惯用的计算常数。
深夜,周振声带着冻伤药翻进信号站。他军用水壶里装着巡道工们凑的散装白酒,浓烈的酒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里发酵。明秋给他换药时,发现他腰间别着半截茉莉皂——正是母亲最常用的那种,边缘还留着她的牙印。
"王秀兰在查书箱。"他往火堆里添柴,跃动的火光给侧脸镀上金边,"明早铁道兵要来验收隧道。"母亲忽然在睡梦中呓语,苍老的手指紧攥着撕破的冻土图纸。周振声脱下军大衣给她盖上,转身时露出后颈的伤疤——那是七年前汉江大桥事故留下的印记。
晨光初现时,明秋在信号站后院发现眼热泉。蒸腾的白雾中,父亲的手稿在水面漂浮,那些被批注的数据正在融化冰层。她忽然想起周振声笔记本里的茉莉花瓣,想起母亲总念叨的"地气养人",把冻伤的双手浸入泉水。温暖的水流缠绕指尖,恍惚间竟像父亲抚过她发顶的手。
验收组的吉普车卷着雪龙驶来时,明秋正站在隧道口背诵数据。周振声突然往她手心塞了把雪,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打了个颤。"跟着我说。"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混在寒风中,"冻土层年平均地温-1.5℃..."明秋感觉后背抵上他温热的胸膛,父亲的计算尺正别在两人衣襟之间。
王秀兰举着相机冲过来时,明秋突然掀开书箱。泛黄的图纸在雪地上铺展,宛如白梅绽放。验收组的老工程师蹲下身,放大镜扫过父亲五十年代的批注,突然用钢笔在验收单上签了字:"这些数据够我们用二十年。"
当汽笛声响彻山谷时,明秋看见周振声站在道岔房顶上。他手里举着信号旗,藏青工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千疮百孔却永不降落的旗。母亲忽然攥紧她的手,把个硬物塞进她掌心——是父亲那柄计算尺,滑轨里不知何时多了片新鲜的茉莉花瓣。
暮色降临时,明秋在热泉边发现了周振声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沾着冰碴,最新那页画着冻土层剖面图,空白处却写着句诗:"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她想起母亲枕边那本缺角的《纳兰词》,想起父亲总在图纸上画的玉兰,忽然把脸埋进围巾深吸一口气。
夜半时分,明秋摸黑给周振声送冻伤膏。信号站顶楼的小阁楼里,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他腰间渗血的纱布。她蘸着白酒给他擦拭伤口时,忽然触到块凸起的疤痕——是汉江大桥事故留下的锚链印,如今已长成道蜿蜒的山脉。
"当年要不是你父亲..."周振声突然开口,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如孤峰。明秋的指尖无意识抚过那道伤疤,忽然被他抓住手腕。巡道锤不知何时滚落在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父亲的计算尺硌在两人胸口之间,冰凉的金属竟被体温焐得发烫。
当启明星亮起时,明秋在操纵台后发现捆用油布包着的图纸。周振声的笔迹与父亲的批注交错重叠,在冻土数据间开出朵朵茉莉。母亲忽然在楼下喊她,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生气:"小秋!来试试地热蒸的窝头!"
晨雾散尽那日,验收组的红旗插上了隧道口。明秋扶着母亲站在道砟堆上,看见周振声正在钢轨上调试信号灯。他回头时,藏青工装上的昆仑山轮廓映着朝阳,竟与父亲旧照里的身影重叠。母亲忽然哼起《勘探队员之歌》,沙哑的调子混着汽笛声,惊飞了信号站顶楼的鸽子。
当第一列火车安全通过隧道时,明秋在人群里寻找周振声的身影。他站在道岔房阴影里,正用巡道锤在冰面上刻着什么。明秋凑近看,是句未写完的诗:"何时共剪西窗烛——"后面的字迹被新落的雪掩住,却有个箭头指向她军棉鞋踩出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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