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现代言情 > 奔腾归途

第37章:星群

奔腾归途 阿泽 2025-03-07 21:51
蒸汽裹挟的煤灰在晨曦中凝结成灰色纱幔,明秋用袖口掩住口鼻。煤块随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簌簌震颤,怀中的笔记本硌着肋骨,茉莉香早已被煤烟腌渍成苦涩。她数着钢轨接缝的哐当声,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是周振声临别时教她的摩斯电码。
"有尾巴。"
明秋蜷缩的姿势瞬间僵硬。煤槽边缘结着冰碴,透过煤块缝隙,她看见两个穿蓝布棉袄的男人正在月台尽头抽烟,其中一人弯腰查看车轮时,后腰处隐约鼓起手枪形状的轮廓。列车员吹响哨子的刹那,她抓起把煤渣抹在脸上,跟着溜下煤槽的工人往餐车方向挪动。
锅炉房溢出的蒸汽模糊了车窗,明秋贴着墙根钻进厕所隔间。门锁早就锈蚀,她用皮带缠住把手,踮脚从气窗窥见站台挂着的横幅:"彻底清查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墨汁淋漓的标语被北风掀起一角,像条垂死挣扎的黑鱼。
"查票!"粗暴的拍门声惊得她后颈发凉。隔壁隔间传来翻找行李的响动,某位乘客的搪瓷缸被砸在地上,劣质茶叶泼了满墙。明秋攥紧车票上那朵茉莉花纹,忽然听见车厢连接处传来争执声。
"这位同志发烧昏迷了!"周振声沙哑的嗓音裹着剧烈咳嗽,"劳驾搭把手抬去医务室。"铁皮门被撞开的声响中,明秋抓住时机闪身而出。列车恰好驶入隧道,浓稠的黑暗里,她摸到乘务员休息室虚掩的门缝。
成捆的《红旗》杂志堆在角落,明秋蜷缩在褪色的红绒窗帘后。列车驶出隧道的瞬间,阳光穿透织物经纬,在她手背烙下细密的网格。泛黄的工程笔记在光斑中显露出新线索——母亲用花汁写的批注遇热后,竟浮现出淡蓝色的坐标数字。
"同志们注意!"广播突然炸响,震得玻璃嗡嗡颤动,"前方临时停车接受革命委员会检查!"明秋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笔记本扉页夹着的半枚枣木纽扣,突然想起抄家那夜,母亲被撕破的棉袄领口曾闪过同样温润的光泽。
车厢开始蛇形减速,道岔扳动的金属摩擦声刺得人牙酸。明秋翻出乘务员制服套上时,发现衣襟内侧用红线绣着"武汉铁路局1963"——这是父亲参与长江大桥配套工程那年,母亲熬夜给他缝工作服时刻的样式。
站台上积雪反着冷光,革委会的吉普车顶绑着高音喇叭。明秋压低帽檐,拎着铝制开水壶混进查票队伍。穿蓝棉袄的男人正挨个对照乘客证件,他翻页的手指布满老茧,虎口处有道新鲜的烫伤——与周振声小臂上的疤痕形状如出一辙。
"水票。"嘶哑的嗓音在头顶炸响。明秋递上伪造的铁路工作证,对方突然用钢皮尺挑起她下巴。积雪折射的强光中,她看见男人瞳孔骤缩,显然认出了这张与通缉令相似的脸。
"抓住她!"暴喝响起的瞬间,明秋将滚烫的开水泼向对方。蒸汽与惨叫声中,她撞开人群冲向煤水车,却看见周振声正扒在车厢顶部,军大衣下摆被狂风撕成碎片。
"跳!"他嘶吼着伸出手。明秋蹬着结冰的踏板跃起时,子弹擦过耳畔,打碎了某扇车窗。周振声的小臂像钢索般箍住她腰际,两人翻滚着跌进煤堆,惊起漫天黑雪。
列车突然加速,煤块在惯性中滑坡。明秋的额头撞到周振声胸口,听见他闷哼一声,血腥味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她挣扎着要查看伤势,却被更紧地按在怀里:"别动,他们在架枪。"
呼啸的北风卷走尾音,明秋的侧脸贴着周振声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的心跳声与钢轮撞击铁轨的节奏逐渐重合,某个瞬间竟与记忆中父亲熬夜绘图时,圆规触碰图纸的哒哒声重叠。煤灰落进衣领的刺痒,突然化作那年蹲在父亲膝头数星斗的夏夜——父亲总说每座桥塔都是倒置的星座。
"东南方向,亮三颗星的位置。"周振声突然开口,热气呵在她发顶,"你父亲发现的应力平衡点。"明秋猛然抬头,看见他冻裂的嘴唇在笑,睫毛上凝着霜花,"那年暴雨夜,他最后说的话。"
明秋的眼泪砸在对方襟前,融化了煤灰结成的冰晶。她忽然明白那些烫疤的含义——每个桥梁检修日,周振声都在相同位置烙下印记,如同将父亲的遗志刻进血肉。
检查站的探照灯扫来时,周振声扯开大衣将她裹住。明秋的鼻尖抵着他锁骨处的旧伤,听见布料撕裂声与子弹入木声同时炸响。当灯光掠过,她瞥见远处江面上漂着艘拖船,桅杆挂着的马灯正按《黄河大合唱》的节拍明灭。
"抱紧我。"周振声突然解开大衣纽扣,将两人腰身用皮带捆在一起。明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着纵身跃下煤水车。失重感撕扯脏腑的瞬间,她听见周振声胸腔里震荡的笑声,恍惚回到儿时被父亲抛向空中的元宵夜。
冰面在身下炸裂,江水瞬间吞没所有声响。明秋在刺骨的寒流中睁开眼,看见周振声正用工程刀割开缠住她的麻绳。漂浮的煤块像星群在他们周身旋转,父亲的笔记本在透明防水袋里发着幽光,那些蓝色坐标此刻竟与头顶真正的星图遥相呼应。
冒出水面的瞬间,明秋被周振声推上拖船的锚链。穿胶皮雨衣的老船工拽她上甲板时,舱内飘出茉莉花茶的香气——正是地下室里周振声煮茶用的那种搪瓷缸。
"龟山朝雨浥轻尘。"老船工突然吟道,龟裂的手指在舱门敲出七个音符。明秋浑身一震,这是母亲教《送元二使安西》时自创的吟唱调,最后一个音阶永远带着哽咽。
暗舱里堆着成箱的桥梁铆钉,箱体印着褪色的"武汉长江大桥1957"。明秋抚摸着铆钉表面的防锈涂层,突然想起抄家那夜,红卫兵砸碎的父亲奖章盒里,也垫着印有相同编号的油纸。
"这是你父亲设计的最后一批检修件。"周振声拧着湿透的衬衫,火光将他背上的伤痕照成浮雕,"本该在六六年汛期前更换。"他掀开舱板,江水在脚下翻涌如墨,"但现在它们要变成新桥的筋骨。"
明秋翻开被江水浸湿的笔记本,母亲的字迹在潮气中微微晕染。当周振声指出某段描写月色的散文时,她突然发现那些抒情文字里藏着的数字,恰好能填补父亲工程图中缺失的承重参数。
拖船靠岸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周振声将笔记本塞回她怀里:"西南三线建设需要这些数据。"他转身走向晨雾中的渡口,军大衣下摆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连成虚线,像父亲绘图尺上未完成的坐标轴。
明秋忽然追上去,将半枚枣木纽扣拍进他掌心。纽扣背面用针尖刻着的"1961.11.7",在曙光中泛着血色——正是长江大桥塔吊事故的日期。周振声攥紧纽扣,七个烫疤在晨曦中泛着暗红,如同钢梁上永不锈蚀的铆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