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晨光刺破浓烟,七个烟柱在苍穹下投出细长的阴影。陈默的军靴碾碎结冰的碱土块,眯眼望着烟柱方向:"江汉关、龙王庙、月亮湾…"他每报一个地名,明秋的手指就在钢珠坐标上移动一寸,冻僵的指尖最终停在武汉三镇地形图的中心点。
"他们要毁掉整个长江防汛网。"明秋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攥着铜钥匙的掌心沁出冷汗。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画的莲花图案突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老人枯槁的手指蘸着药汤,在床单上画出七个点,最后颤抖着连成北斗形状。
防空洞方向传来引擎轰鸣,两辆披着伪装网的吉普车卷着沙尘驶来。陈默拽着明秋滚下沙丘,尖锐的骆驼刺划破棉裤,在两人藏身的沟壑上方,戴防风镜的司机正用俄语咒骂陷进流沙的车轮。
"是莫斯科牌卡车!"明秋压低嗓音,瞥见车斗里露出的气象气球残骸。陈默突然捂住她的嘴——穿皮夹克的女人跳下车,列宁装领口别着的共青团徽章在朝阳下反光,鬓角却垂下一缕与年龄不符的白发。
女人从公文包取出罗盘,对着烟柱方向调整角度。当第七缕黑烟与罗盘刻度重合时,她突然转头对司机说:"通知汉口联络站,北斗莲花已绽放。"明秋浑身一震,这声音与记忆中某个雨夜重叠——五年前在水利局档案室,有人用同样冷冽的声调命令警卫搜查她书包。
陈默的后背突然绷紧如弓弦。女人从怀里掏出个铁盒,打开时闪过道幽蓝的光——正是周振军拼死保护的油纸包里的物件。明秋的瞳孔猛地收缩,铁盒内衬的丝绸上,用金线绣着双头鹰衔莲花的图案。
"杨红梅…"陈默的吐息喷在明秋耳后,军大衣下的肌肉因愤怒而颤抖,"五八年武汉堤坝渗漏事故,她作为监察组长销毁了关键报告。"明秋想起泛黄的事故照片里,这个女人的侧脸映在坍塌的闸门旁,胸前的共青团徽章沾着泥浆。
吉普车突然加速驶离,扬起的沙尘中飘落半张图纸。明秋扑过去抓住,发现是撕碎的1956年武汉地下管网图,某个泄洪闸位置用红笔圈着莲花标记——与父亲藏在灶台下的蓝图完全一致。
"去三棵树车站。"陈默扯下衬衣布条包扎渗血的伤口,"杨红梅提到的联络站,是当年苏联专家通勤的专线起点。"他的指尖在砂石地上画出简易路线图,军用水壶的铝壳反射着朝阳,在水洼里投出晃动的光斑。
穿过枯死的胡杨林时,明秋的胶鞋被树根豁开新口子。陈默突然蹲下,用刺刀从鞋底挑出块铁片——边缘带着弧形凹槽的齿轮残件,内侧刻着"汉阳兵工厂1954"的钢印。
"这是防汛闸门制动器零件。"明秋的声音发涩,父亲曾指着图纸上的类似部件说:"苏联设计不考虑长江泥沙,这种齿轮撑不过三个汛期。"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爆裂的输水管内侧裂纹,那些被掩盖的事故报告像阴云压在心头。
车站的木质站牌已腐朽倾斜,"三棵树"的漆字剥落成模糊黑影。明秋望着铁轨旁的水鹤,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跟着父亲乘专家专列,苏联顾问的皮靴踩过月台积水,溅湿她新缝的布鞋。
"当年专家撤离时,留了三十节车皮的设备。"陈默用刺刀撬开生锈的检修井盖,"王铁山的人上个月运走了最后一批无缝钢管。"井底传来的柴油味让明秋喉咙发紧,她摸出手帕系住口鼻,却嗅到母亲惯用的栀子花香——手帕角落的莲花刺绣正在渗水处泛出荧光。
垂直铁梯通往下水道般的甬道,陈默划亮的火柴照出墙上的电缆支架。某个铸铁支架上拴着褪色的红绸带,明秋解下来对着光看,绸面用俄文绣着"永远忠于水利事业",落款日期是1957年11月——正是苏联专家全面撤走的月份。
前方传来模糊的交谈声,混着电报机的滴答响。陈默示意明秋贴着渗水的墙壁移动,湿冷的砖石隔着棉衣传递寒意。拐角处的仓库门虚掩着,杨红梅的声音像把冰锥:“…必须赶在汛期前炸毁七个枢纽,让长江改道证明苏联方案的错误…”
明秋的指甲掐进砖缝。父亲总说治水如治国,此刻仓库里飘出的只言片语,却将千万百姓的性命当作博弈筹码。陈默突然捏了捏她的手,军装纽扣在她掌心印出个月牙痕——这是幼时在防空洞约定的危险信号。
透过门缝,明秋看见杨红梅正在往地图上钉照片。当她举起张泛黄的合影时,明秋险些叫出声——父亲与苏联专家握手的画面里,杨红梅竟站在专家身后,胸前的共青团徽章被特意涂成金色。
"顾怀远同志要是还活着…"戴眼镜的技术员欲言又止,被杨红梅凌厉的眼刀截断话头。女人保养得当的手指划过长江流域图:"他的女儿带着坐标潜逃西北,找到人就地销毁铁盒。"镜片反光遮住了她的眼神,但颤抖的尾音暴露了某种焦躁。
陈默的呼吸突然加重。明秋转头看见他脖颈青筋暴起,视线死死锁住技术员手中的铁盒——盒盖上双头鹰的眼睛嵌着两颗红宝石,在煤油灯下像凝固的血。这是周振军临终前攥着的油纸包里缺失的关键部件。
"动手!"陈默低喝一声,刺刀破空扎进电报机的变压器。爆裂的火花中,明秋扑向铁盒,却被杨红梅拽住辫子。发丝撕裂的疼痛中,她嗅到对方身上浓重的樟脑丸味——和五年前潜入档案室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混战中铁盒摔在地上,滚出的蓝图纸被陈默军靴踩住。杨红梅突然掏出手枪,子弹擦着明秋耳畔打在铁轨上,跳弹击中水鹤阀门。高压水流如银龙腾空,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明秋在混乱中摸到张残页,就着水流展开——是父亲的字迹:"1957年8月19日,谢尔盖诺夫承认莲花标记存在设计缺陷…"后面的字迹被水晕染,但残页边缘的莲花图案正与她手帕上的刺绣重合。
陈默拽着她冲进通风管道时,杨红梅的咆哮在身后回荡:"顾明秋!你父亲是历史的罪人!"生锈的铁梯刮破棉裤,明秋摸到裤袋里硬物——不知何时顺来的胶卷盒,表面沾着杨红梅的指纹油渍。
月台传来急促的哨声,一列运煤车缓缓启动。陈默托着明秋翻进车斗,湿透的棉衣在寒风中结成冰壳。当煤堆淹没两人身形时,明秋看见杨红梅举着手电筒追来,列宁装下摆沾满泥浆,那缕白发在车灯下宛如刀光。
"胶卷里是莲花密码的原始数据。"明秋呵着白气暖手,发现陈默后背的绷带又渗出血迹,"杨红梅为什么说我父亲…"话音未落,陈默突然用军大衣裹住她,体温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五七年冬天,"他的声音闷在衣料里,"你父亲带着修改方案去北京,杨红梅在郑州车站截住了他。"车轨的震动声里,明秋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轻响,“部里领导听信苏联专家结论,认定你父亲破坏中苏友谊…”
煤渣钻进衣领的刺痛突然变得真切,明秋想起父亲从北京回来后的那个雪夜。老人默默烧掉所有带莲花标记的图纸,却把灰烬撒在腊梅树下——来年开春,那些花苞都带着铁锈般的暗红色。
陈默从贴身口袋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半枚莲花徽章:"我父亲是驻专家楼的警卫连长,他见过你父亲和王铁山的密谈。"断裂的徽章切口处露出微型胶卷,映着月光显出"汉阳-1953"的字样。
运煤车突然急刹,惯性让两人撞在挡板上。明秋抬头看见熟悉的红砖水塔——三棵树车站往西二十里,正是父亲参与勘测的第一个防洪枢纽。陈默抹去脸上煤灰,望着远处闪烁的灯光:“王铁山的人正在转移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