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冲击波掀起铁灰色烟尘,明秋从冷却水池爬出来时,浸透工装的冷却水正顺着排水沟流向焦化车间。韩姑娘最后推她的力道还在肩胛骨隐隐作痛,远处七号高炉腾起的蘑菇云将晨雾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当心辐射尘!"沙哑的吼声从废钢堆后传来。穿藏蓝劳动布的老工人甩来沾着机油的帆布,1958年全国劳模奖章在他布满烫伤疤痕的脖颈间晃动。明秋认出这是父亲在武钢技改组时的旧识——因核物理背景被打成右派的韩守仁。
韩师傅拽着她钻进轧钢车间地沟,柴油味混合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流水线早已停转的辊道上,1966年贴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正在热浪中卷曲。"七号炉用的是苏联专家留下的防护层,"他掀开检修井盖时,露出底下泛着铅灰色光泽的夹层,“你父亲五九年偷偷加装的钍基合金板,今早救了半个厂区。”
地沟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异响。明秋摸到墙面的梅花刻痕时突然顿住——这分明是防空洞里父亲惯用的标记手法。韩师傅点燃煤油灯,昏黄光晕里浮现出成排贴着"防汛专用"封条的木箱,箱体上1963年的入库编码与明秋在长江水文站见过的如出一辙。
"你父亲把反应堆防护技术藏在防汛物资里。"老工程师用扳手撬开木箱,铅板夹层中赫然露出泛黄的图纸,“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他就在偷偷研究核能民用化。”
爆炸声再次震落顶棚积灰。明秋突然发现图纸边缘的俄文批注,与杨雪遗物中的胶片内容完全吻合。韩师傅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钍反应堆结构图:“王铁山要炸的不是高炉,是这些防护层——他们想制造核泄漏事故栽赃苏修。”
地沟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周振军沾着煤灰的脸突然从通风管钻出,军装下摆被高温熔出焦痕:"三号闸口的铀235是幌子,真正要引爆的是…"他的话音被突然响起的防空警报切断,轧钢机基座下的暗门里涌出带着防毒面具的民兵。
"从退火炉走!"韩师傅抡起淬火钳砸开安全阀。八百摄氏度的热浪扑面而来时,明秋看见周振军后背洇出的新血迹——那分明是方才爆炸时护住她留下的灼伤。
老工人突然扯下劳模奖章塞进明秋掌心。黄铜背面用俄文刻着的数字,与明玉婴儿脚模上的编码完全一致。"五八年洪水时,你父亲在江心岛…"他的低语被追兵的枪声打断,周振军拽着明秋跃入退火炉检修通道的瞬间,韩守仁用身体卡住了正在闭合的防护门。
三百米长的检修通道尽头,月光从轧辊间隙漏进来。明秋的掌心被奖章边缘割出血痕,周振军用牙撕开急救包的动作牵动后背伤口,纱布瞬间被渗出的组织液浸透。
"王铁山的人在厂区埋了放射性物质。"他将军用水壶里最后一口白酒浇在伤口上,喉结滚动时牵动颈侧已经发炎的咬痕,“必须赶在早班工人到岗前…”
钢锭运输车的轰鸣掩盖了他们的脚步。明秋望着天车轨道上悬挂的"备战备荒"标语,突然想起韩师傅最后的口型——他说的是"江心岛观测站"。父亲失踪前夜绘制的星象图,与此刻北斗七星的位置在她脑海中重叠成诡异的角度。
翻过厂区围墙时,周振军突然将她按倒在蒿草丛中。两束车灯刺破黎明前的黑暗,王铁山特有的胶底靴声踏碎凝结的晨露。"把核泄漏推到苏修特务头上…"革委会主任的冷笑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那个右派女儿…”
明秋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运输车货厢里传出熟悉的呜咽声——被反绑双手的韩姑娘正蜷缩在防辐射铅板之间,她脸上的灼伤在车灯下泛着诡异的荧光。周振军突然握住明秋颤抖的手腕,枪茧摩挲着她跳动的脉搏:“等他们卸货。”
当民兵们开始搬运贴着"防汛物资"封条的铅箱时,明秋认出了箱体侧面的梅花标记。周振军贴着墙根潜行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割断绳索的动作让明秋想起防空洞里扑救的瞬间——同样的血腥气,同样紧绷的肩颈线条。
韩姑娘滚落草丛时,怀里掉出本泛黄的《高炉维护日志》。明秋借着车灯翻到折角的那页,1959年3月15日的记录让她瞳孔骤缩——父亲用红笔标注的辐射数据,竟与杨雪遗书中的关键数值完全吻合。
"快走!"周振军突然拽着她们扑向排水渠。装载硝酸铵的卡车在身后爆炸时,明秋看见飞溅的金属碎片在火光中折射出钍合金特有的蓝紫色光泽。热浪掀开她的衣襟,母亲缝在衬里夹层中的防辐射胶片突然开始泛黑。
穿越厂区铁路时,韩姑娘突然扯住明秋的袖口:"杨雪姐临终前说…你妹妹的亲生母亲…"她的耳语被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淹没。明秋转头望去,周振军正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煤渣,侧脸在黎明微光中凝成冷硬的轮廓。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江雾时,三人终于摸到江心岛废弃的气象观测站。锈蚀的铁门后,父亲改造过的盖革计数器突然发出尖啸。明秋望着仪表盘上爆表的辐射值,终于明白韩师傅塞给她的劳模奖章为何刻着"58-07-31"——正是1958年长江特大洪水的决堤日。
周振军用匕首撬开地下室的门锁时,墙面上悬挂的防汛指挥图让明秋呼吸停滞——父亲用红蓝铅笔标注的溃坝点,竟与王铁山要炸的闸口位置完全重叠。泛黄的《防汛日志》摊在布满青苔的桌面上,夹在1958年8月记录页的,是张印着苏联国徽的出生证明。
"明玉是苏方专家的…"韩姑娘颤抖的手指抚过斯拉夫字母,“当年核技术交接时,你父亲…”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头顶传来。周振军闪电般拔枪上膛,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骤缩——浑身湿透的陆怀远正扶着渗血的右臂,他残缺的右手攥着半截断裂的防汛铜牌。
"王铁山发现了钍反应堆…"老工程师踉跄着撞翻档案柜,1966年的《技术革新简报》雪片般纷飞,“他要借早高峰…”
江对岸突然响起连绵不断的爆炸声。明秋扑到观测窗前,望见武钢方向腾起的烟柱正在晨雾中扭曲成狰狞的形状。周振军撕开陆怀远的衣袖,子弹贯穿伤处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正是放射性物质灼伤的典型症状。
"去启动备用发电机!"陆怀远用残肢指着地下室尽头的铅门,"你父亲留下的…"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话,喷溅在防汛图上的血迹正缓缓渗入1958年的洪峰标记。
当备用电源的嗡鸣声响起时,明秋终于看清铅门后的景象——布满仪表盘的墙面上,父亲手写的安全阈值正与实时辐射数据疯狂跳动。周振军突然握住她操作闸门的手,枪茧下的温度烫得惊人:“让我来。”
韩姑娘的尖叫从楼梯口传来。王铁山带着防毒面具的身影在探照灯下拉长成扭曲的怪物,他手中拎着的正是那枚刻着编码的劳模奖章。"没想到吧?"革委会主任的声音经过过滤器变得格外刺耳,“五八年的洪水里,你父亲亲手…”
陆怀远突然暴起扑向电闸。在电流过载的火花中,明秋看见周振军染血的背影如断线风筝般跌向控制台,他最后抛来的眼神里,映着观测窗外的北斗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