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血藤缠舟

郑和握着火把的手指节发白，溶洞里的滴水声在青铜器表面碰撞出诡谲回响。六名亲兵举着藤牌挡在他身前，盾面布满昨夜血藤抽打的凹痕。昨夜子时那些妖藤突然从海面窜出，三十丈长的暗红藤蔓缠住宝船龙骨，吸食人血的声响像极了永昌城破那夜的啜泣。
"大人，这甬道太窄…"马欢话音未落，前方探路的斥候突然发出惨叫。火光照见洞壁上爬满拳头大的鬼面蜘蛛，它们腹部的花纹竟与血玉裂痕如出一辙。
费信突然抓住郑和手腕："且慢！这些蛛网…"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瀛涯胜览》，翻到占城国篇的插图，“您看这蛛网结法，分明是摆夷人的预警机关。”
湿冷的空气里飘来熟稔的缅桂香，郑和恍惚看见七岁时的自己躲在景真八角亭梁柱后。那时母亲总说，澜沧江底的青铜宫每隔甲子就要吞吃三十个童男童女。此刻洞壁渗出的水珠划过青铜器表面的太阳纹，在某个特定角度竟折射出建文帝的面容。
“提督大人！“王景弘阴恻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蟒袍下摆沾着可疑的暗红，”《星槎胜览》里记载的南洋异闻，倒比不过某些人的身世离奇。”
郑和转身时火把突然爆出青焰，照亮王景弘腰间新挂的铜符——那分明是沐英亲兵的虎头符！二十年前永昌城破，这种铜符就挂在每个参与屠城的百户腰间。马欢的弩机发出轻微咔嗒声，十二支淬毒箭矢已对准王景弘咽喉。
"王公公倒是眼尖。"郑和按住马欢臂膀，指尖触到对方紧绷的肌肉，“昨夜血藤袭击时，咱家看见有蟒袍身影往底舱的青铜匣去——那可是存放血玉的舱室。”
溶洞突然剧烈震动，青铜器相互碰撞发出编钟般的轰鸣。费信一个踉跄撞在洞壁上，火把脱手坠入深渊。在最后的光亮中，众人看见下方百丈处竟有座青铜祭坛，数百具孩童尸骨呈莲花状排列，每具天灵盖都钉着沐家军的制式箭镞。
"那是…永昌摆夷人的银项圈！"马欢突然指向某具小尸骸，项圈上九头蛇纹饰与他妹妹失踪时戴的一模一样。这位素来沉稳的亲兵统领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弩箭转向王景弘眉心：“沐英走狗！”
王景弘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永乐元年，沐英亲兵屠我王氏满门时，可没把这伤疤算准位置。"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燧发短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祭坛中央的青铜鼎，“郑大人不妨猜猜，当年沐英为何独留你这个摆夷孩童？”
郑和感觉腰间血玉突然发烫，溶洞顶部开始簌簌落灰。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在青铜回响中逐渐清晰——沐英的帅帐里飘着同样的缅桂香，那位征南将军的佩刀挑起他母亲的下巴：“此子眼中有赤龙之气，留作人牲正合适。”
"大人小心！"费信突然飞扑过来。王景弘的短铳击发声在溶洞中炸响，铅弹击中青铜鼎的瞬间，整个祭坛突然泛起血光。郑和被气浪掀翻在地，后脑重重磕在青铜器锐角上。在陷入黑暗前的刹那，他看见血玉悬浮在祭坛上方，玉髓中渗出金粉绘制的海图，与记忆里母亲染血的头巾渐渐重叠。
咸腥的血味。不是海风的咸，是澜沧江畔红土混着铁锈的腥。郑和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艘独木舟上，船头站着个戴银面具的摆夷巫祝。两岸绝壁高耸入云，岩画上的羽人正用朱砂绘制的眼睛盯着他。
"三宝太监可算醒了。"巫祝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铜器，“当年沐英用三百童男精血浇灌的青铜种，如今在海底长成了好大一片珊瑚礁。”
独木舟突然拐进支流，郑和瞳孔骤缩——前方水面上漂浮着数百具身披沐家军铠甲的尸骸！这些二十年前就该化作白骨的士兵，此刻正随着水波起伏，铠甲缝隙里钻出猩红的珊瑚虫。
巫祝摘下面具，露出与费信七分相似的面容："令堂用银镯卡住祭坛主齿轮时，可曾说过什么？"他手中的骨杖突然指向郑和心口，“你当真以为，朱棣派你下西洋是为扬我国威？”
郑和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这是昨夜苏莱偷偷塞给他的。刀柄缠着的靛蓝布条，与二十年前裹着他的襁褓质地相同。水流突然变得湍急，独木舟冲进地下暗河，在某个急弯处，郑和看见岩壁上用朱砂写着段前元遗诗——正是他父亲参加麓川起义时刻下的绝命词！
"看来郑大人想起来了。"巫祝突然用标准的大理官话说道，"永历三十四年沐英屠城时，令尊的头颅就挂在这段暗河入口。"他骨杖顶端腾起幽蓝磷火，照亮前方巨大的青铜门扉，“到了，赤龙之子该回家了。”
郑和浑身血液骤然凝固。青铜门上的浮雕清晰展现着骇人场景：沐英亲兵将摆夷妇孺赶入澜沧江，江底伸出无数青铜手臂接住坠落的尸体。而在浮雕角落，有个戴银镯的妇人正将婴儿塞进江畔竹筏——那妇人耳垂上的孔雀翎坠子，与他藏在宝船暗格里的那对一模一样。
暗河突然传来宝船特有的号角声。巫祝脸色骤变："来得真快…"话音未落，王景弘的旗舰竟从上游疾驰而来，船头架着的海蛟炮泛着青黑幽光。郑和看见马欢被铁链锁在桅杆上，额头刻着血淋淋的"祭"字。
"提督大人别来无恙。"王景弘的尖笑在溶洞中层层回荡，"您可知这血玉要浸够七海之水才能…"他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青铜门缓缓开启的刹那，郑和怀中的血玉突然浮空而起，玉髓滴落处，暗河水竟逆流成卦象。
岩壁开始崩裂，无数青铜齿轮从裂缝中涌出。郑和听见母亲的声音混在齿轮咬合声里："顺儿快走！"这是他摆夷乳名，二十年来无人知晓。王景弘的旗舰突然调转炮口，但比他更快的是马欢挣断铁链的身影——亲兵统领如鹞鹰般掠过水面，淬毒弩箭精准射入王景弘右眼。
"郑和！"垂死的太监发出最后嘶吼，"你以为朱棣…"话未说完，地下暗河突然掀起巨浪，将他连人带船拍在青铜门上。血玉迸发的红光中，郑和看见自己倒影长出了鹿角与龙尾，而门后传来建文帝凄厉的狂笑：“赤龙归位，万牲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