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的晨雾裹挟着硝烟在宝船甲板上凝结成霜,郑和指尖抚过五军都督府密函的火漆裂纹。思任法提着的沐晟首级仍在滴血,那对怒睁的眼珠映着逐渐下沉的梁王浮城,仿佛还在诉说昨夜惨烈的厮杀。
"大人,王公公醒了。"马欢捧着铜盆掀开舱帘,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郑和将密函塞入袖中,转身时瞥见铜盆边缘的暗红——这分明是给战船补漏的桐油膏,如今却用来给重伤的王景弘止血。
下舱的闷热令人窒息,十二盏长明灯将王景弘背上的《心经》刺青照得忽明忽暗。老太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突然抓住郑和手腕:"快…快毁掉那半块玉珏…"他指甲深深掐入皮肉,“沐晟临死前说的没错,当年奉天殿走水…”
舱外突然响起三短两长的号角,这是遭遇敌船的警报。郑和疾步冲上舵台,晨雾中隐约可见十余艘蜈蚣船正呈扇形包抄而来。最前方的战船桅杆上,镶金边的"黔"字帅旗刺得他瞳孔骤缩——这是贵州宣慰使宋斌的私兵。
"思任法呢?"郑和握紧绣春刀。马欢指向右舷:"彝王带着三百勇士乘竹筏绕后了,说是要报金齿关之仇。"话音未落,三支响箭破空而起,宋斌船队中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竹筏底钻出的水鬼正用弯刀割断缆绳。
郑和正要下令冲锋,却见宋斌旗舰上推出架青铜巨弩。机括转动的吱呀声令他寒毛倒竖,这分明是兵部严令禁用的"千钧霹雳车"。当丈许长的铁矢穿透宝船左舷时,郑和突然想起密函上那句"西南诸卫皆不可信"。
"取我令旗来!"郑和扯下腰间玉带,金丝银线绣成的西洋诸国地形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欢会意,立即点燃信号火箭射向高空。宝船舰队突然变换阵型,十二艘福船首尾相接,在滇池水面拼出个巨大的"明"字。
宋斌的狞笑自浓雾中传来:"三宝太监好大的排场!"他忽然用彝语高喊,"麓川的狗听着!沐晟许给思任法的三十寨,现在归我宋家…"话未说完,一支毒箭穿透咽喉。思任法站在倾覆的蜈蚣船上冷笑:“金齿部勇士,不食仇敌嗟来之食!”
混战中,郑和突然发现宋斌旗舰的吃水异常。他抓起千里镜细看,甲板接缝处渗出的暗红分明是朱砂——这是运送御用贡品的标记。当第三支铁矢射来时,郑和故意侧身露出破绽,箭矢擦着飞鱼服射入后舱,炸开的木屑中赫然露出鎏金箱角。
"马欢带人下舱!"郑和挥刀劈开扑来的敌兵,"找刻着内官监印记的箱子!"亲兵们很快抬出五个樟木箱,撬开的铜锁里滚出成堆的缅铃、象骨佛珠,最底下压着封盖有司礼监大印的密旨。
王景弘不知何时扶着舱壁挪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密旨上的五爪龙纹:"这是…这是陛下亲笔…"老太监突然剧烈咳嗽,僧袍前襟渗出黑血,“快…快看用印日期…”
郑和展开密旨的手微微一颤。永乐七年的朱砂印泥尚未褪色,而今年正是永乐十二年。旨意明令宋斌"监押三宝太监至应天候审",落款时间竟是他第七次下西洋启航前三个月。
思任法的弯刀突然架在王景弘颈间:"原来明廷走狗都是一丘之貉!"彝王左耳的金环叮当作响,“难怪沐晟临死前说,你郑和早晚要被主子…”
"叮!"郑和的绣春刀格开弯刀,刀背顺势压住思任法手腕:"若我要反,昨夜便该让沐晟的火炮炸沉宝船。"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旧疤,“永乐三年,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设伏,这道箭伤离心脏仅半寸——是马欢吸出毒血,王公公背着我杀出重围。”
滇池的雾气渐渐消散,幸存的蜈蚣船开始挂白旗。马欢提着染血的密匣跑来:"大人,在宋斌卧舱发现这个!"匣中羊皮卷上,工整的台阁体记录着沐晟与宋斌二十年来往账目,最后一行赫然写着:“永乐十一年腊月,收东宫三千金,助查建文旧事。”
王景弘突然抢过羊皮卷,就着长明灯细看:"这笔迹…这笔迹是…"老太监浑浊的眼中迸出异样神采,"是解缙!只有他写的’收’字会多一横!"他猛地拽住郑和衣袖,“当年解学士被纪纲缢死诏狱,这账目定是伪造…”
宝船突然剧烈摇晃,未及反应的士兵纷纷落水。郑和扑到船舷边,只见滇池漩涡中升起数十根青铜柱,柱顶雕刻的镇水兽口中喷出墨绿毒烟。思任法脸色骤变:“是蒙舍龙祠的困龙桩!沐晟这老贼竟在池底…”
"不对!"马欢指着逐渐浮现的青铜祭坛,"这阵法要九十九根困龙桩才能启动,沐晟已死,除非…"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狂奔下舱。郑和紧随其后,在底舱污水间发现了第七根断裂的青铜柱——正是昨夜被他斩断的梁王浮城锚链。
王景弘的佛珠突然散落一地,老太监跪在污水间喃喃自语:"天数…这是天数…"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枚玉珏,与郑和那半枚拼成完整圆形,“当年姚少师临终前说,困龙桩现,麒麟死…”
震耳欲聋的轰鸣自池底传来,宝船开始以肉眼可见速度下沉。郑和攥紧玉珏冲向船艏,发现青铜祭坛中央的凹槽与玉珏形状完全契合。思任法突然拽住他:“让我去!金齿部的债还没还清!”
"此乃大明国运之争!"郑和厉声喝止。他纵身跃入漩涡的刹那,母亲银镯突然发出清越凤鸣。池水在身周自动分开,青铜祭坛上密密麻麻刻着的,竟是《郑和航海图》缺失的西洋航路。
玉珏嵌入凹槽的瞬间,十二尊镇水兽同时转向北方。郑和瞳孔骤缩——兽首所指,正是紫禁城方向。池底突然浮起具青铜棺椁,棺盖上的太阳神鸟纹与宝船所获玉璧如出一辙。
"大人!接住!"马欢抛下绳索时,郑和已推开棺盖。腐朽的蟒袍下,森森白骨手中紧握的,竟是柄刻着"靖难"二字的御用短刀。刀柄缠着的褪色帛书上,建文帝朱允炆的笔迹力透纸背:“四叔若见,海内当知…”
宝船龙骨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郑和将帛书塞入怀中,借绳索之力荡回甲板。王景弘望着逐渐沉没的青铜祭坛,忽然大笑三声,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思任法默默割断缆绳,带着幸存的彝兵乘竹筏消失在滇池晨雾中。
午时三刻,当宝船舰队驶出滇池河口时,郑和独自站在尾楼甲板。他展开那封染血的五军都督府密函,朱砂小楷在烈日下刺目惊心:"着令云南都司截杀伪梁王余孽郑和,得首级者封伯…"落款处的猛虎徽记,正与沐晟账册上的东宫印记重叠成狰狞虎首。
马欢捧着海图来报:"大人,前方就是澜沧江…"话音未落,江心突然升起十二道狼烟。两岸悬崖上,数万藤甲兵敲响铜鼓,沐晟之子沐昂的赤底金线帅旗在烈日下宛如凝血。郑和握紧绣春刀,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常哼的彝家小调——此刻听来,竟与战鼓声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