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上的月光碎成粼粼波光,林春燕数完最后一张外汇券,突然把三轮车龙头往右猛打。苏梅被惯性甩得撞在车斗挡板上,怀里的玻璃罐叮当作响。
"抄近道!"林春燕蹬车的腿绷出青筋,“周扒皮的车轱辘声从三条街外就能听见。”
三轮车冲进造船厂后巷时,生锈的铁门恰好被夜班工人推开条缝。林春燕甩出半包大前门香烟,车轮碾过满地刨花,惊起暗处交颈的野鸳鸯。苏梅的眼镜滑到鼻尖,恍惚看见墙上新刷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仓库铁门在身后轰然落下,林春燕抄起撬棍就开始卸货:"马婶!把腌缸挪到碘钨灯底下!"她踹开碍事的木箱,“郑教授呢?说好今晚来补拍镜头…”
"在卫生所挂盐水呢。"马大姐掀开防水布,“晌午偷吃两斤醉蟹的可是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林春燕摸出体温计甩了甩,"来,含三分钟,等电视台的人到了就说重感冒坚持工作。"她转身揪住要溜号的苏梅,“大学生别想跑,把这摞订货单按地区分好类。”
苏梅的指尖刚触到繁体字合同,仓库顶棚突然传来石子滚动的声响。林春燕抄起晾鱼干的竹竿就往通风口捅:“陈干事,爬屋顶当心踩碎瓦片!”
黑暗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马大姐噗嗤笑出声:“死丫头属蝙蝠的?”
"市管会新配的皮鞋,后跟钉着铁掌。"林春燕在水泥地上画出鞋印纹路,“上礼拜缴我秤的时候,这声儿就在梦里追着我跑。”
话没说完,碘钨灯突然亮得刺眼。林春燕反手把苏梅推进腌缸缝隙,自己抓起渔网往身上裹:“同志,我们这是拍非遗纪录片…”
"少来这套!"陈干事的手电筒光柱劈开黑暗,“有人举报你们非法加工…”
"合法!绝对合法!"她抖开还带着油墨香的卫生许可证,“您闻闻,这公章印泥都是新鲜的。”
手电筒光柱在证件上游移,林春燕突然哎哟一声:"您小心脚底下!"陈干事下意识后退,正踩中她提前泼的腌鱼汁,滋溜滑进空腌缸里。
"快搭把手!"林春燕扯着嗓子喊,"国家干部要是摔个好歹,咱们可担待不起!"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拽出来,她早已把关键账本塞进腌菜坛子。
闹剧收场时天边已泛鱼肚白。林春燕蹲在仓库顶上啃凉馒头,望着港区渐渐苏醒的轮廓,突然笑出声:“你猜陈扒皮内裤什么颜色?”
"啊?"苏梅的圆珠笔在本子上戳出个洞。
"藏青色的,国营百货三楼柜台有售。"她吐出嘴里的馒头渣,“等咱们外汇券攒够了,给你也买条的确良的,大学生要穿体面点。”
货轮鸣笛声撕开晨雾,林春燕突然翻身坐起:“走!带你看金库去!”
水产冷库的氨水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林春燕撬开三号库门的瞬间,苏梅被寒气激得连打三个喷嚏。成箱的冻带鱼在节能灯下泛着青灰冷光,最里侧的铁架上却整整齐齐码着贴满外文标签的纸箱。
"这叫转口贸易。"林春燕用牙咬开胶带,"周扒皮从港商手里接的日本罐头,在咱这儿换包装运去大连。"她摸出个铁皮罐,“尝尝,北海道腌海胆,小鬼子往里头兑了多少糖精。”
苏梅被腥甜味呛出眼泪:“这是走私…”
"错!这叫改革开放。"她蘸着海胆在墙上写字,"看好了——深水港保税区政策,转口货物可暂免关税。"突然压低声音,“冷库吴主任小姨子的连桥在海关…”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铁链晃动的声响。林春燕拽着苏梅钻进货箱缝隙,顺手扯过帆布罩住两人。脚步声在五米外停住,周老板的雪茄味飘进来:“这批货明天装船,跟大连那边说…”
"周总放心,检疫证都换成水产研究所的章了。"是冷库保管员老孙的声音。
货箱里的咸腥气越来越重,苏梅感觉林春燕的手心沁出冷汗。直到铁门重新上锁,她才掀开帆布长舒口气:“瞧见没?国营单位的红公章,比咱们的腌鱼汁还好使。”
“你要举报他们?”
"举报?我等着分一杯羹呢。"她摸出袖珍录音机晃了晃,“上周帮文化站录渔歌号子,顺手换了英语教学磁带。”
晨光染红海平面时,两人蹲在码头看拖网船归港。林春燕突然指着某艘漆皮斑驳的渔船:"瞧见船头那面铜锣没?敲三慢两快是鱼汛暗号。"她往苏梅手里塞了枚海螺,“含住了,等会儿抢货别咬着舌头。”
汽笛声响起的刹那,码头突然活了。林春燕猫腰钻过人群,辫梢扫过鱼贩子们的胶皮围裙。国营收购点的电子秤还没开机,她已经掀开某筐闪着银光的鲳鱼:“阿叔,这筐’次品货’我包圆了!”
鱼贩竖起两根手指,林春燕突然扯开嗓子:"水产局王主任!您要的鲳鱼到货了!"趁对方分神,她甩出捆好的毛票,“老价钱,多给你两斤粮票当车马费。”
等苏梅挤到跟前,林春燕正往鱼鳃里塞冰碴:“快!把’海洋食品厂试用装’的标签贴上。”
“这不符合规范…”
"规范就是给人打破的。"她舔着标签背面的糨糊,“等报社记者来采访’乡镇企业创新成果’,这就是活广告。”
日头爬到桅杆顶时,二十筐鲳鱼已换上簇新的包装。林春燕踹开印刷厂后门:"老赵!人民日报的铅字模借来使使!"她蘸着红印泥往包装箱上盖章,“注意角度,要像不经意蹭上的。”
苏梅举着湿漉漉的标签纸进来时,正撞见林春燕在刮鱼鳞。银亮的鳞片被她仔细收进玻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彩虹。
“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外贸局的张科长喜欢养热带鱼。"她晃着瓶子笑出虎牙,“鱼鳞混着彩色玻璃渣,说是西洋来的观赏鱼饲料。”
正午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林春燕蹲在树荫下数外汇券,突然被阴影笼罩。抬头看见周老板的雪茄烟头几乎戳到鼻尖:“死丫头,录音带交出来。”
"周叔说什么呢?"她往苏梅身后躲,“我们大学生正在调研’转口贸易对地方经济的影响’…”
"少装蒜!"雪茄烟灰弹在她脚边,“冷库监控都拍到了。”
林春燕突然笑出声:"您那日本产的监控设备,晚上连耗子都拍不清。"她摸出个磁带晃了晃,“不过我倒是录到点有意思的——上个月大连港查获的走私案,货箱编号很耳熟啊。”
周老板的瞳孔猛地收缩。林春燕趁机把磁带塞给苏梅:“快跑!往市管会…”
话没说完,手腕被铁钳似的手掌扣住。周老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开个价。”
"我要冷库十分之一的仓位。"她盯着对方抽搐的眼角,“还要借您和外贸局吃饭的照片——放心,就说是’企业家联谊会’的留念。”
交易在咸腥的海风里达成。林春燕摸着新鲜到手的仓库钥匙,转头对惊魂未定的苏梅眨眼睛:“瞧见没?这就叫空手套白狼。”
暮色中的码头飘起炊烟,林春燕把改装过的三轮车蹬得飞快。后座上的苏梅死死搂着账本:“我们现在去哪?”
"给你挣学费去!"她猛拐进小巷,“港务局招待所今晚有华侨团,听说领队就好口醉泥螺。”
霓虹灯牌下,林春燕把麻花辫拆散成波浪卷,的确良衬衫解开两颗扣子。苏梅慌忙拽她衣角:“你这是…”
"美色也是生产力。"她往耳后抹了点花露水,"放心,就蹭个合影。"突然掏出枚铜胸针别在领口,“瞧好了,这是’爱国港商捐赠乡镇企业纪念章’。”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林春燕端着餐盘接近目标时,忽然听见熟悉的破锣嗓子。陈干事正拿着文件跟华侨比划:“卫生不达标的企业…”
"陈叔!"她旋风般插进两人中间,"您看这位就是捐资建小学的爱国华侨!"顺势把醉泥螺塞进对方手里,“这是我们用古法…”
"林春燕!"陈干事气得嘴角冒白沫,“你的卫生许可证范围不包括…”
"巧了,今天我们刚获批’传统技艺体验基地’。"她展开还带着体温的批文,“市里特批的文旅融合项目,首批体验官就是爱国华侨。”
趁陈干事翻文件的空档,她拽着华侨就往露台走:"您尝尝这个,当年郑和船队防坏血病的秘方…"月光适时落在胸针上,铜质徽章泛着古董般的光泽。
当华侨团决定追加投资时,苏梅在洗手间找到正干呕的林春燕。"花露水…呛死我了…"她掬水洗脸,睫毛上水珠乱颤,“看见那个穿中山装的没?其实是省报的记者…”
“你又算计人!”
"这叫资源整合。"她对着镜子重新扎辫子,“明天报纸头条准是’侨胞助力非遗传承’,够文化站吹三年了。”
深夜的仓库里,林春燕踩着啤酒箱贴剪报。苏梅望着满墙的报道、照片和关系图,忽然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墙角的铁皮柜。
“这是什么?”
"商业机密。"她转动密码锁,“1983年第三季度战略规划。”
铁门吱呀开启的瞬间,苏梅被晃了眼。成捆的外汇券用橡皮筋扎着,存折上密密麻麻的存取记录,最底下压着夜校课本——《国际贸易实务》的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渔船照片。
"当年我爸就是在这条船上教我看潮汐。"林春燕摩挲着照片上的补丁帆,“现在我要让它出现在华侨捐赠仪式上。”
海风撞开气窗,将墙上的剪报吹得哗哗作响。一百瓦灯泡下,两个姑娘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摇曳,渐渐融进八十年代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