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燕咬着铅笔头在码头平面图上画圈时,最后一辆冷藏车正趴窝在省道收费站。柴油机突突的喘气声里,她抬脚踹了踹车胎:"老伙计,这时候给我撂挑子?"冰水顺着车门缝隙往下淌,在柏油路上凝成尖尖的冰锥。
驾驶室里钻出个戴棉耳罩的圆脸姑娘,这是新招的下岗女工王秀兰:“林经理,制冷机又报错了,这都第三回……”
"第三回就对了!"林春燕突然掏出扳手敲击车头盖,"前两次都是这铁疙瘩在试探咱们诚意。"她利落地掀开盖板,白雾似的冷气里,压缩机管线正往外渗绿色液体,“秀兰,把保温箱里冻带鱼搬下来。”
“这…这能行吗?”
"当年我爸修船,拿海蛎子糊都能堵漏。"林春燕已经麻利地拆开输油管,“去后厨拿两斤猪油,要去年腊月炼的那种硬块。”
远处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杜明拎着工具箱跨下车:“省机械厂的人说你这批冷藏车……”
"说我是冤大头?"林春燕头也不抬,"告诉他们,改装的三十辆冷藏车比进口货省下十二万外汇券,够建三个职工澡堂。"她抹了把冻僵的鼻尖,“秀兰!让你拿的猪油呢?”
王秀兰捧着搪瓷缸子跑来时,林春燕正把冻带鱼片贴在漏点。猪油块在寒风中泛着惨白,她突然抓过杜明的领带当抹布:“借你点资本主义尾巴用用。”
"这是军需品!"杜明抢救回半截领带,“市里要开冷链物流座谈会,你准备拿这些土法子糊弄领导?”
"土法子?"林春燕啪地合上车盖,"去年台风天,就是这些土法子保住三吨黄花鱼。"她突然压低声音,“周有财的马仔在机械厂当技工吧?这批车被动过手脚。”
杜明眼神一凛,掏出笔记本记下车架号:“改装图纸给我看看。”
"早防着这手。"林春燕从裤兜摸出裹着油纸的图纸,"重要部件尺寸都改过,他们按原图搞破坏反而帮咱们优化了结构。"她笑得狡黠,“这就叫将计就计。”
突然响起的哨声打断对话,马大姐挥舞着饭勺从食堂冲出来:"开饭啦!今天有虾酱炖豆腐!"她身后跟着二十几个穿棉猴的女工,都是水产公司下岗再就业的职工。
林春燕跳上运冰车喊道:"姐妹们都听着!下午市领导来视察,咱们要演场大戏——"她突然掀开防水布,露出改装过的制冷机组,“王秀兰!”
圆脸姑娘应声出列,林春燕把扳手塞她手里:“你来讲讲冷凝管改良方案。”
"我?"王秀兰攥着扳手直哆嗦,“我就初中文化……”
"上礼拜谁发现压缩机异响的?"林春燕戳她腰间痒痒肉,"你盯着压力表看三小时,比工程师还较真。"转头冲人群喊,“张美凤!你来说说怎么用海带调节湿度!”
食堂里热气腾腾,女工们轮流讲解自己的"土法发明"。林春燕扒着门缝看市领导震惊的表情,突然被杜明拽到仓库:“省公司要派工作组进驻。”
"来呗。"林春燕往手心哈气,“正好缺免费劳力。”
"正经点!"杜明把通知拍在货架上,“他们带着三个会计查账,还要重新评估承包资质。”
林春燕突然抓起算盘晃得哗啦响:"账本在弟弟书包里,上周被他拿去当草稿纸画乌龟了。"她摸出块烤红薯塞给杜明,“告诉你个秘密,我让马大姐每天往招待所送海鲜粥,管后勤的老刘现在见着省里人就打饱嗝。”
夜幕降临时,林春燕蹲在码头清点维修工具。潮水声里传来熟悉的哭腔,弟弟林小海抱着撕烂的作业本冲过来:“姐!他们说你搞投机倒把!”
林春燕拎起扳手:“哪个王八羔子说的?”
"胡同口戴眼镜的郑老师。"林小海抽着鼻子,“他让我写《我的家庭》,我写你修冷藏车,他说这是歪门邪道……”
"郑眼镜还住筒子楼呢吧?"林春燕突然笑出声,“明天你带个保温桶去学校,就说姐请老师喝正宗佛跳墙。”
次日清晨,林春燕在海军招待所后厨忙活。当她把最后一片干鲍鱼放进瓦罐时,马大姐举着漏勺闯进来:“败家丫头!这干贝要抵半个月工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林春燕擦掉额头的汗,“杜明说这郑老师是省报主编的小舅子。”
课间操时间,林小海把滚烫的瓦罐往讲台上一放。郑老师掀开盖子瞬间,海鲜香气漫过整层教学楼。林春燕适时出现在窗外:“郑老师,听说您对冷链物流有意见?”
"投机主义!"郑老师推着眼镜,“你这就是变相贿赂!”
"哪能啊。"林春燕掏出市管会颁发的奖状,"这是政府表彰我们安置下岗职工的证书。"她突然压低声音,“您家那台雪花冰箱,制冷剂该换了吧?”
郑老师手一抖,汤勺掉进瓦罐。林春燕笑出虎牙:"周末我派个女工帮您看看,不要钱,就求您件事——"她掏出弟弟的作文本,“这《我的企业家姐姐》您给指导指导?”
当天傍晚,林春燕在码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郑老师带着省报记者站在改装冷藏车前,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正教女工们用贝壳粉清洗冷凝管。
“林经理,说说您的管理理念?”
"哪有什么理念。"林春燕把冻僵的手塞进弟弟的棉手套,"就是姐妹们凑钱买的护手霜特别香,舍不得糟践。"她突然扯开嗓子,“马大姐!把咱们的’专利墙’推出来!”
两个女工推着贴满草图的木板车亮相,从用渔网做的防尘罩到海藻纤维过滤网,每一张都按着红手印。记者快门按得飞快,林春燕趁机把弟弟往前推:“小天才给设计的温度计防水套,拿过少年宫发明奖呢!”
人群后的杜明忽然剧烈咳嗽,林春燕转头看见省公司领导铁青的脸。她粲然一笑:“领导来得正好,咱们的冷链标准化方案还得请您斧正。”
深夜的码头飘起细雨,林春燕蹲在修理台前改图纸。弟弟蜷缩在运冰车里睡着了,怀里还抱着获奖的作文本。杜明把军大衣披在她肩上:“今天这出戏够狠,连小海都成道具了。”
"这叫全家总动员。"林春燕笔尖一顿,"当年我爸说,打渔人要会看潮也要会造势。"她突然掏出个铁皮盒,“周有财在牢里绝食呢,说非要见我。”
铁盒里躺着串贝壳风铃,沾着暗褐色痕迹。杜明瞳孔微缩:“这是……”
"当年他派人在冷库袭击我的凶器。"林春燕轻轻摇晃风铃,"贝壳里检测出我爸的血迹组胺,和远航号残骸上的完全一致。"雨点打在铁皮棚顶上,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明天我去见他。”
看守所会面室弥漫着消毒水味,周有财脸上的刀疤在日光灯下泛青:“没想到栽在你个丫头片子手里。”
林春燕把风铃推过去:“认识这个吗?”
“不就是林大炮的破烂……”
"这是南海珊瑚礁样本。"她突然翻开笔记本,"1983年7月12日,你篡改航海日志,把测绘船伪装成普通货轮。"钢笔尖戳破纸张,“我爸发现你走私测绘数据,就被灭口了是不是?”
周有财突然狂笑:“你爹就是个死脑筋!当年要是把那批数据卖给外商,现在早住上小洋楼了!”
"所以你在牢里还遥控手下破坏冷链车?"林春燕凑近玻璃,“知道现在谁在帮我们改进制冷机吗?第七机械厂的老技师,你克扣他退休金三年了。”
周有财的冷笑凝固在脸上。林春燕站起身:"下周冷链专列首发,记得看新闻。"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你藏在地下室的索尼电视,杜明他们搬走那天播的是《霍元甲》大结局。”
暴雨倾盆的清晨,三十辆冷藏车列队鸣笛。林春燕站在车顶挥舞三角旗,工装裤被雨水浇得紧贴小腿。马大姐带着女工们唱起渔家号子,歌声混着柴油机轰鸣震落树叶上的水珠。
“发车!”
杜明拉响汽笛的瞬间,林春燕看见人群中的母亲偷偷抹泪。弟弟举着作文本在雨里蹦跳,纸页上《我的企业家姐姐》被老师用红笔勾了五角星。
首辆冷藏车驶过水产公司大门时,林春燕突然跳下车。她蹲在路边干呕,这才想起已经两天没正经吃饭。马大姐的虾酱瓶子及时递过来:“死丫头,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比铁硬。"林春燕就着雨水吞下虾酱,“没听说吗?她们现在都叫我’冷链西施’。”
"呸!西施可不会用扳手开鲮鱼罐头。"马大姐突然压低声音,“省公司那个李处长,说要给你介绍对象……”
"告诉他,我有三个条件。"林春燕掰着手指,"一要会修制冷机,二要能喝虾酱汤,三嘛……"她突然指向远处海平面,“得支持我在北纬26度建中转站。”
雨幕中的海天交界处,隐约可见新漆的航标灯闪烁。林春燕把湿透的麻花辫甩到背后,舌尖尝到咸涩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运冰车载着女工们的笑骂声渐行渐远,柏油路上蜿蜒的水痕,像极了那年父亲教她画的航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