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很久很久以后,贺宜杉还是能精准地描述出她接到虞雪电话那一刻的心情。
在虞雪失联的第93天,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人世的时候,她的声音出现在贺宜杉的耳畔:“宜杉,我很好,让你担心了。”
贺宜杉浑身战栗,她像是滞留医院许久的重感冒患者,嗓子眼儿堵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许久,她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怎么……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失踪呢?”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联系你的,只是我……运气不太好,我怕连累你。”
“连累?”贺宜杉警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哪里?虞雪你现在在哪里?”
不知是不是信号的原因,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
“虞雪?虞雪……”
贺宜杉瘫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混沌。她心中纵有万千疑问,可是她深知虞雪的性格,虞雪若是不愿意说,她再追问也没用。
失联的那93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只有虞雪一人知道了。
95天前,虞雪跟随她朋友李鸣率领的“雄峰”户外探险队出发,沿塔里木河南下,开始为期21天的克勒青河谷徒步之行。李鸣是资深户外探险家,而虞雪,是一位冰川摄影师。多年前虞雪的导师曾这样评价她,她天生属于冰川,她镜头下的冰川是有灵魂的,是能与人对话的,而不仅仅是一张张平面图。作为一个并不算资深的冰川摄影师,她比谁都敬业。
93天前,虞雪进入喀喇昆仑山,当晚失去联系。在山中行走,手机没信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曾经进山也出现过忽然失联十几天的情况,是以并没人在意。更何况,与她同行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探险队,人人都有着丰富的冰川徒步经验。
70天前,虞雪依然没有跟任何人联系。不仅仅是虞雪,雄峰探险队其他成员也没有联系过他们的亲友。按照行程安排,彼时他们应该正在喀什的美食夜市点一堆肉串,大快朵颐,庆祝顺利出山。他们的亲友也都慌了,试图通过一切方式去联系他们,可惜没有任何结果。
63天前,由15人组成的专业探险队从叶城出发,进入克勒青河谷寻找雄峰一行人。然而一圈走下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雄峰探险队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
57天前,警方介入调查无果,而后以失踪结案。在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一旦走失或是遇上雪崩,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多年来有不少探险者在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讯。类似的失踪案例实在太多了,不足为奇。可即使风险这么大,新的征途者并没有望而却步。
40天前,一支国外探险队在迦舒布鲁姆冰川附近发现几具冰冻的遗体,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大本营。经过一系列查证,警方确认这几具遗体正是雄峰探险队的成员。有了这一线索,警方加大了搜索力度,以迦舒布鲁姆冰川为中心向四周排查。最终,他们在冰瀑布一带找到了2具遗体和一些零碎的遗物,剩下8人不知所踪。
38天前,警方在气象局和国家地理科考人员的协助下得出了一个相对准确的结论,迦舒布鲁姆冰川大约在两个月前曾发生过雪崩,失踪人员应该都被埋在冰雪下。其中包括虞雪。
得到虞雪死讯的第一时间,贺宜杉疯了一样冲到了高继明家里,当着高继明母亲的面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多说一个字。
贺宜杉比谁都了解虞雪,她很清楚,若不是因为高继明,虞雪也不会孤注一掷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参与长线冰川徒步。说什么为了冰川考察,那都是哄小孩子的!她不过是想借着挑战高难度的事来分散注意力,阻止自己继续想他。
自从高继明和他的师妹在一起,虞雪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大清早起来跑步,下午去健身房锻炼,还找了私教带她练习攀岩。她累得几乎忘记自己的姓名,更别说像从前一样,时不时睡到日上三竿,兴致好就约朋友喝个下午茶。
贺宜杉劝过虞雪几次,虞雪一笑了之。她每次都托词说,她只是想深入冰川腹地,拍出更完美的照片。她也确实做到了,这半年来,她去过国内外很多地方,拍过很多打动人的照片,也在国际摄影大赛上获得了她最渴望的奖项。可是对她来说,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高继明一根头发丝的份量。
虞雪有多爱高继明,她自己知道,贺宜杉知道,高继明……或许也知道吧。
贺宜杉仔细回忆,虞雪和高继明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三年前?好像是的。
因为,故事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寒冬,雪夜。
青旅大厅烧着藏式暖炉,店主坐在炉子前给客人烤牦牛肉。肉熟了,大厅内香飘四溢。探险队成员一个个饥肠辘辘,闻到这样的香味,大家的眼神里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李鸣狼吞虎咽吃了一块,扭头问虞雪:“仙女小姐,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点?”
“不了,我喝茶就好。”虞雪端坐在桌前,小心翼翼清洗着茶盘。
她没有胃口,因为她并不想在这里多待。若不是天气突变,他们现在已经在敦煌了,白白耽误了一晚上时间。
沙洲的天气一向变幻莫测,自太阳落山那一刻起,狂风突然大作。沙尘肆虐,大雪漫天,即便开着灯,车子依旧寸步难行。队员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天亮再赶路。
他们经人指点,找到了这方圆百里唯一的青旅。
幸好九月之后来西北旅游的人不多,探险队14个人,挤一挤全都住下了,虞雪和李鸣的妹妹李轩每人分到了一间大床房。她们是队里仅有的女孩,自然也就得到了特殊照顾。
虞雪清刚清洗完茶盘,青旅的门被人推开了。一股寒风涌入,吹翻了桌上的纸巾盒。虞雪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进来的是个魁梧的男人,他哆嗦着搓着手,大声问:“老板,还有空房吗?”
“没有了。”老板慢悠悠烤肉。
男人暗骂了一声倒霉,开门离去。
老板摇摇头,对探险队众人说:“这已经是今晚第十个了。你们运气好,不然这种天怎么赶路噢!”
“是啊,根本没法开车。”李鸣看向李轩,“要不你和虞雪挤挤,匀一间房出来给别人住?”
“不要。”李轩一口拒绝,“我睡相不好,万一我打鼾怎么办?女神形象会保不住的!”
众人大笑。
虞雪一直安静地泡着茶,没有插话,好似大家说的与她完全无关。
没过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青旅老板压根没抬头,条件反射般开口:“不好意思,今天没房啦”。
那人正要走,李轩腾地站起来,脱口道:“等一下!从这里到敦煌没有别的旅馆了,风雪太大不好赶路,你还是留下吧。”
虞雪不明所以地看向李轩。这位大小姐平时可是最不愿意迁就别人的。
李轩转身看向虞雪,讨好似的微笑:“虞雪姐,要不今晚我跟你挤挤,匀一间房给人家?”
虞雪诧异,并没有马上回答。
不只是虞雪,正在埋头吃牦牛肉的队员们听李轩这么说,不约而同扭头看向门口。而后,大家神色了然,人人脸上仿佛都写着“原来如此”四个大字。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他眼眸深沉,鼻梁英挺,有着毋庸置疑的帅。奇怪的是,他居然是西装领带加皮鞋的装扮。来到这个青旅的无一例外全是游客,西装革履出门旅行,怎么看都不对劲。除非——他根本就不是来旅游的。
李轩可不管人家奇不奇怪,她只看到了人家很帅,帅就是一切!所以虞雪还没答应她,她就自作主张把人留下了,还邀请他一起烤火。
年轻男人很感激,开口向李轩道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被冻感冒了。李轩羞涩地看了他几眼,从李鸣筷子底下抢了一块肉放在他碗里:“多吃点,不够我让老板再烤点儿。别客气。”
“谢谢。”
“都说了别客气,出门在外不容易,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的。”李轩非常自来熟地朝他伸手,“交个朋友吧,我叫李轩,李白的李,轩辕的轩。你呢?”
“阎寒。阎王的阎,寒冷的寒。”他握住了李轩的手,“你好。”
李轩点头:“好名字,这天气的确是很’严寒’啊。”
大厅里又是一阵哄笑。
李轩上上下下打量了阎寒,问他:“怎么穿这么少,你不冷吗?”
“还好。我开车来的,车上不冷。”
“来旅游?”
“不是。”
“看着也不像,哪有人穿成这样来旅游的。”
阎寒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领带,略尴尬:“见笑了。事发突然,我参加完一个投资会就马上飞兰州了,没来得及换衣服。”
“然后从兰州开车到这里?”
“嗯。”
李轩啧啧称奇:“一个人开十几个小时的车,我也是服气!不过……什么样的突然事件啊,至于急成这样吗?”
阎寒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我来找人。你们有人要去透明梦柯冰川吗?能不能带我一起?”
一语既出,整个大厅的人都吃了一惊,包括自始至终没搭理人的虞雪。
李轩弱弱开口:“透明梦柯冰川?你说得是老虎沟12号冰川吧。”
“对,好像也叫老虎沟12号冰川。”
“我们全都是要去冰川的,可是……我们没法儿带你啊。”
“为什么?”
青旅老板抢过话茬:“你穿成这样去冰川,恐怕没找到人自己就先冻死了。帅哥,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人没找到,我不能回去。”阎寒很坚定。
“什么人这么重要?是女人?”
“嗯。”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一副懂了的样子。阎寒的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按照偶像剧的狗血套路,这位少爷八成是受了情伤,丢下几个亿的生意风风火火赶来找小女朋友了。
阎寒言辞恳切:“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给我指个路就行。”
李鸣说:“不是添不添麻烦的问题,一看你这样子就没有户外经验。老虎沟12号冰川虽说相对安全,可好歹也是祁连山区最大的山谷冰川,走完全程需要一定的体力和耐力。再说了,你连最基本的装备都没有,去了相当于送死,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如果觉得来一趟不容易,去鸣沙山转一圈,拍拍照,也算不虚此行了。”
“我不是来旅行的!”阎寒不悦,“我要去冰川找人,找不到人我不会回去。你们嫌麻烦就算了,我自己去。”
没有人继续接话。大厅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炉子上烤肉冒出的吱吱声。偶尔有人抬头打量阎寒几眼,眼神很内涵。阎寒也感觉到了,他们的眼神有不可思议,有轻视,还有不屑……
早在进屋的那一刻,阎寒就认识到了自己的不一样。大厅坐着的人要么穿着冲锋衣,要么穿着抓绒衫,足下踩着的都是专业的登山鞋,一看就是做足了准备的。唯独他是个另类。
哦不,还有一个!
阎寒看向虞雪,那种眼神就像是掉队的孤雁忽然找到了同伴。他站起来,径直朝虞雪走去。
他进屋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李轩,是虞雪。他从大门的方向看过来,虞雪低头凝眉坐在茶盘前,一身冷杉绿的薄羊绒裙,一头过腰的黑发,手腕上戴着和田玉镯。安静温婉如她,和一屋子的户外专业人士有些格格不入。那一刻他就认定了,这间客栈中只有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你好。”阎寒在虞雪对面坐下,“茶很香,能分我一杯吗?”
虞雪扫了他一眼,递过去一个杯子,给他倒了茶。
陈年的普洱,年代越久口感越好。杯中的液体在灯光下呈琥珀色,入口,醇香浓厚,微苦,微涩,留在舌尖的确实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这样的茶,阎寒还是第一次喝到。
“好茶。”阎寒尝试着转移话题,“看你的样子,南方人?你是来旅行的吧?”
“来徒步的。”
阎寒一脸不信:“徒步?你?”
“我?怎样?”
“别告诉我你也要去冰川!”
“还要喝茶吗?”虞雪截断了他的话,“要的话杯子给我。”
阎寒刚准备递杯子,这时候手机响了,iPhone手机千篇一律的铃声导致二人同时低头。当虞雪拿出手机,阎寒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父母又夺命连环call催他回家了。可是,当他把视线再次转移到虞雪脸上,他的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波澜。他以为眼前这个女孩天生安静,对谁都爱答不理。然而并不是,她只是不想理他而已。他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阎寒永远不会忘记,接通电话的那一刹那,虞雪脸上的那种笑容。就好似广袤的冰川上突然绽放的一朵雪莲花,静谧,纯粹,且又是那么的美好,一看就让人觉得幸福。
一定是她心上人打来的。他想。
“还没睡,喝茶呢。”虞雪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的双眸亮晶晶的,充满了无限神采。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却有种旁人无法企及的甜蜜。
青旅老板又烤熟了几块牦牛肉,这一次的是牛排骨。香飘四溢中,虞雪边打电话边离开大厅,她的嘴角始终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