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的六月,檐角滴水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凹痕。裴砚用麂皮绒擦拭着博古架上的定窑白瓷碗,忽然听见卷帘门被拍得哗啦作响。
“裴老板!有急货!”
门外站着的快递员浑身滴水,黑色雨披下露出半截靛蓝工装。他怀里抱着个缠满保鲜膜的包裹,雨水顺着塑料膜滑落,在门槛前积成一滩浑浊的水洼。裴砚注意到那人左手小指戴着枚古怪的铜戒,戒面浮雕的饕餮纹被绿锈蚀得面目狰狞。
“劳驾放寄存柜。”
他隔着玻璃门比划电子屏,“扫码支付——”
话音未落,快递员突然将包裹砸向门缝。塑料膜在撞击中撕裂,腥咸水汽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裴砚后撤半步,看着那个沾满泥浆的锦盒滚到黄花梨茶几脚下,盒盖震开的瞬间,暗红斑块在孔雀蓝绒布上洇出梅花状痕迹。
是血。
他抄起案头的老铜镇纸挑开盒盖,北宋錾花银镯在应急灯下泛着青灰。镯身缠着几缕水藻般的黑色长发,内壁阴刻的“癸酉”字样被某种利器划花,只余半枚残缺的莲花纹。
“上月西郊工地挖出宋墓,听说七个勘探员…”
快递员的声音隔着雨幕忽远忽近,铜戒磕在玻璃上发出脆响,
“这镯子是从女尸手腕硬撸下来的。”
裴砚摸到镯口细微的卷刃,忽然想起《泉南札记》里提过
“玉镯锁魂,银镯锢魄”
。正要追问,抬眼却见雨披人转身没入巷口,工装裤脚翻起时露出小半截惨白的脚踝——那上面布满暗紫色淤痕,像是被无数双手指掐出来的。
深夜的雨声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裴砚握着手电筒挪开多宝阁,地板上散落着明代青花瓷片的残骸。本该锁着的保险柜豁然洞开,银镯不翼而飞,只留下个湿漉漉的纸人,朱砂画就的五官被水渍晕染成哭泣的表情。
“裴先生也收到伴手礼了?”
带笑的女声从二楼飘下来。江浸月斜倚着雕花栏杆,葱白指尖捏着枚银镯,月光透过镂空窗棂在她旗袍上投下碎金般的龙纹。她腕间翡翠镯子与银器相撞,叮当声惊醒了梁间栖宿的雨燕。
“送货人留了张船票。”
她扬手掷来半片泛黄的纸,票根上“永宁号”三个字被水泡得字迹模糊,
“明早涨潮时分,旧船坞见。”
裴砚用镊子夹起纸人后颈的芦苇杆。这种“扎替身”的手法他在闽南见过,但掺了骨灰的桑皮纸不该出现在江城。当他触碰到纸人腹部时,指尖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里藏着枚生锈的棺钉,钉帽上依稀可见八卦纹。
江浸月不知何时凑到跟前,发间茉莉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檀腥:
“听说三十年前’永宁号’运过一批沉船文物,后来整船人在澜江口消失。”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棺钉,
“昨夜打更人说看见桅杆上挂满红灯笼,像极了…”
“出殡的白事灯笼。”
裴砚截住话头。他想起父亲笔记里提过“阴船借道”,活人若是接了船票,就等于在生死簿上画了押。
黎明前的码头笼罩在乳白雾气里。生锈的起重机像巨兽骸骨匍匐在岸边,浪头拍打着长满藤壶的堤坝。江浸月的高跟鞋踩过湿滑的青苔,忽然指着某处低呼:
“看水线!”
退潮后的水泥柱上,密密麻麻的贝类排列成扭曲的符文。裴砚用匕首刮下些藤壶,发现壳内附着黑红色絮状物,凑近嗅竟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忽然记起曾在南海沉船打捞现场见过类似痕迹,那是尸体被鱼群啃噬后,血液渗入船体形成的“血珊瑚”。
“这里死过人。”
江浸月捻着贝壳冷笑,
“还不止一个。”
破晓时分,他们终于找到被渔网遮蔽的舷梯。腐烂的缆绳间缠着几缕彩色丝线,裴砚认出是苗族姑娘出嫁时系的五彩绳。正要俯身细看,脚下钢板突然震颤,浑浊的江水从船体裂缝喷涌而出,裹挟着团黑乎乎的东西撞上甲板。
是具泡发的尸体。
死者穿着九十年代流行的的确良衬衫,肿胀的面孔布满鱼咬的伤口,但最诡异的是他的双手——十指被红线紧紧捆缚,掌心各压着枚铜钱。裴砚用匕首挑开线结时,尸体突然剧烈抽搐,眼眶里涌出大股浑浊的江水。
“铜钱锁魂,红线缚魄。”
江浸月退后半步,旗袍下摆却被溅湿,
“这是怕死人爬回来索命啊。”
裴砚注意到死者后颈有块硬币大小的胎记。他猛然想起上周报纸刊登的寻人启事,那个在古董黑市失踪的掮客后颈就有这样的印记。当时报道说掮客最后接的生意,正是代售一对宋代银镯。
雾气中忽然传来孩童嬉笑。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船尾桅杆上飘着盏白灯笼,烛光穿透宣纸映出个“奠”字。灯笼下方,整整齐齐码着七个湿漉漉的锦盒,每个都缠着浸血的保鲜膜。
江浸月伸手要掀盒盖,却被裴砚攥住手腕:
“别碰!”
他指着锦盒边缘反光的黏液,
“这是尸蜡。”
话音刚落,灯笼里的烛火骤然转绿。甲板缝隙渗出汩汩黑水,裹着银镯的泥浆在木板上蜿蜒成符咒。裴砚感觉后颈发凉,转头看见雾中浮现出更多白灯笼,每盏下面都晃动着模糊的人影,那些影子没有脚,裤管空荡荡垂在江风里。
“接了我的船票…”
沙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人叠着嗓子在说话,
“就要替我们…找到新娘…”
江浸月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血红的刺青。那图案像团燃烧的火焰,又似扭曲的甲骨文。雾气触碰到刺青的瞬间发出烙铁入水般的嗤响,人影尖啸着退散。她趁机拽着裴砚跳下船舷,身后传来锦盒接连爆开的闷响。
混着腐肉气息的江风灌进喉咙,裴砚在坠落途中瞥见船体吃水线处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朱砂符文被水流冲刷得残缺不全,却仍能辨认出是镇水鬼的“分水诀”。最下方有道新鲜的抓痕,五道指印深深嵌入铁板,像是有人试图从内部逃脱时留下的。
江水吞没他们的刹那,裴砚听见江浸月贴在耳边的呢喃:
“银镯新娘在看着呢。”
江水灌入耳膜的瞬间,裴砚看见无数苍白手臂从幽暗处探来。那些浮尸指尖挂着水藻,腐烂的皮肉间嵌着细小的螺壳,像极了他在南海见过的“血珊瑚”尸骸。最前排的浮尸突然张开嘴,浑浊的江水裹着黑色絮状物喷涌而出,竟在空中凝成个歪斜的“囍”字。
江浸月反手扣住他手腕,锁骨下的刺青在水流中泛出血色光芒。那些浮尸触到红光,腐烂的面孔顿时扭曲起来,溃烂的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念某种咒语。裴砚趁机拔出腰间匕首,刀锋划过水流时带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两人顺着暗流漂进船体裂缝,生锈的钢板边缘挂着几缕彩色丝线。裴砚认出是苗族姑娘出嫁时系的五彩绳,但本该鲜艳的丝线已经褪成惨白,绳结处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江浸月突然拽着他往右闪避,一具套着中山装的骷髅擦肩而过,腕骨上的银镯与船体碰撞,发出空灵的回响。
“癸酉年…”裴砚用匕首挑开骷髅的衣领,发现脊椎上刻着细小的符文。那些符号像是被烧红的铁签烙上去的,伤口边缘还留着焦黑的痕迹。他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夹着的拓片,上面就有类似的殄文符号。
江浸月游向卡在腐木梁柱间的青铜甗,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器皿内壁。青铜表面刻满指甲盖大小的文字,在幽暗的水底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微光。她吐出串气泡,长发如水草般散开,旗袍上的金线龙纹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裴砚凑近辨认那些文字,忽然感觉后颈一凉。转头看见青铜甗后方飘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穿着宽袖长裙的女子。那影子没有五官,只有手腕处戴着对银镯,镯身在暗流中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戌时三刻,嫁女沉江…”江浸月突然比划口型,指尖停在“以飨河伯”四个字上。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缝,几缕暗红色的液体正从裂缝中渗出,在水中晕开成丝状。
暗流突然变得湍急,裹挟着他们冲向船尾。裴砚的脊背撞上生锈的铁门,腰间锦囊里的犀角粉洒出来些许,在水中形成一小片澄澈区域。借着这片刻清明,他看见货舱门上用朱砂画着道镇邪符,但符文的最后一笔被人为破坏,变成了招魂的引路标记。
江浸月拔下发簪,翡翠簪头在锁孔里轻轻一转。生锈的机括发出沉闷的响声,铁门刚开条缝,成串铜铃就随着泥浆浮了出来。每个铃铛都拴着截指骨,铃舌则是半片发黑的指甲。那些铃铛无风自动,在水流中奏出诡异的安魂曲。
货舱深处立着具描金漆棺,棺盖上压着七盏熄灭的油灯。裴砚游近时,发现油灯排列成北斗形状,但瑶光位那盏灯芯里塞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用匕首挑出来细看,竟是颗干瘪的眼球,瞳孔处还扎着根细如发丝的金针。
“借阴婚。”江浸月突然比划口型,葱白的指尖抚过棺椁边缘的凹槽。那里残留着暗红色的封棺泥,混着某种黑色颗粒。她盘扣里抖出粒琥珀色的蛇眼石,浸在水中立刻映出段记忆残片:暴雨夜的长街,披麻戴孝的队伍抬着纸轿,轿帘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暗红色的液体。
裴砚摸到棺侧兽首环,青铜兽眼突然转动起来。机括转动的闷响震得水流激荡,描金漆棺缓缓开启。没有预想中的尸骸,只有个青花梅瓶静静立在棺内。瓶身绘着送嫁图:新娘盖头被江风吹起,露出张没有五官的脸。抬轿人脚不沾地,轿帘缝隙伸出密密麻麻的枯手。
江浸月夺过梅瓶倒转,瓶底黏着张人皮。皮质细腻得反常,用金粉写着生辰八字,边缘还有圈细密的齿痕。她突然剧烈颤抖,蛇眼石映出的画面骤然变化:月光下的码头,七个穿工装的男人正往船上搬运缠着保鲜膜的锦盒,每个人左手小指都戴着饕餮纹铜戒。
“裴砚!”江浸月突然拽着他往上游。货舱顶部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黑影,仔细看竟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长发。那些发丝像活物般蠕动,发梢还缀着米粒大的金珠,正是闽南“结阴发”用的锁魂珠。
两人刚冲出铁门,整艘沉船突然剧烈震颤。梅瓶里涌出的黑发缠住江浸月脚踝,发丝间突然睁开无数细小的眼睛。裴砚挥刀斩断发丝的瞬间,听见货舱深处传来凄厉的哭嚎,像是无数女子叠在一起的惨叫。
浮出水面的刹那,暴雨倾盆如注。江浸月趴在锈蚀的浮筒上咳嗽,翡翠镯子彻底断裂,碎片落入水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忽然盯着裴砚身后轻笑:“新郎官来迎亲了。”
百米外的漩涡中升起顶纸轿,轿帘上密密麻麻贴着黄符。四个抬轿纸人腮红艳得渗血,空眼眶里爬满萤火虫。轿顶铜铃与货舱里那些形制相同,只是铃舌换成了半截发黑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