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狸奴端着食案回来,案仅有一小盏酥酪,旁边还配了姜茶。
狸奴将酥酪放到姜玥面前,垂着头,忍着泪说,“殿下脾胃弱,不宜贪凉,以后出了伏天,就莫要再食酥酪了。即使是伏天,也是点心一下即可,多食无益。”
多食无益?那整天恨不得有座“酥酪山”的人又是谁呢?
叫盏酥酪,本是为了逗小孩儿高兴,未料被小孩儿说教一通。
姜玥板下脸来,默不作声地吃起酥酪。
狸奴也未眼馋,只是叮嘱他记得喝下姜茶,便又去外间继续整理书籍去了。
狸奴的突然沉静,却让姜玥静不下来。
姜玥为静心,将玉檀香点了起来,可这袅袅青烟却不识抬举地一路飘向外间。
透过薄纱屏风,隐隐可看到娇小的女孩子正埋在书海中,做着清点。
姜玥慢慢踱步而至,问狸奴“你可是想去外头?”,你想去,本宫便带你去,姜玥心如此盘算着,就等着看狸奴的手舞足蹈了。
谁知狸奴答道,“不想去外头,只想陪着殿下。”
姜玥放了空箭一般,诧异,却不羞恼,只是一时不知怎样说道才好。
狸奴突然抬头,与姜玥四目相对,浅茶色的瞳仁莹莹闪光。
末了,补上一句,“一辈子,要一辈子陪着殿下。”
姜玥惊错失态,急急移开眼眸,只丢“随你”二字,便匆匆回到内室。
姜玥一夜未眠,想到自己白日的失态,十分尴尬。
若狸奴年长些,再与自己男女互换,那些“一辈子在一起”虎狼之言便是调戏。
可惜狸奴是个孩子,又呆傻蠢笨,无意间的戏言,竟惹得他辗转难眠。
想他好歹也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纵使病弱之名在外,也不愁没有贵女相许。
只是联姻滋事甚大,虽早已筹谋,但还未到时机,他假托病弱难当,迟迟未娶。
不料,如今竟落到此般境地,越想越脸红,越想越气!
那狸奴甚是可恶,明日便抓住,好好敲打一番。
翌日,太子一早就来到了博学堂,见有门外人探头探脑,忙摆出正襟危坐的模样。
料定是那狸奴知道了自己冒犯了主子,今日怕吃罚,不敢进殿。
姜玥不佯装不知,呵斥道,“谁人门外放肆,拖出去杖打二十!”
本是想吓吓那痴傻孩儿,谁知却听到女使黄芪惊吓跪拜,连忙请罪,“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才黄芪无意冒犯殿下,只是狸奴昨晚央求奴才今日来博学堂侍奉。”
姜玥一听黄芪此言,心里疑窦丛生,忙召其上前回话。
黄芪一入内室,姜玥便看到了她头上梅花玉簪,这是去年除夕,姜玥从一众贡品中挑选出来赏给狸奴的。狸奴说它像是个猫爪,很欢喜,甚至怕跌跌撞撞摔坏了,并未舍得簪戴,此时玉簪竟出现在黄芪头上。
但这黄芪素日里也是个温婉稳重的,断不会做出欺辱小女使的事,姜玥就更疑惑了。
“讲!”姜玥砸了手中的书卷,黄芪入东宫三五载,从未见 太子如此动怒,连忙伏在地上,倒豆子般,一五一十禀于太子。
原来是狸奴昨日找到黄芪,说自己要跟侍书大人出门办事,请求黄芪代自己照料几日博学堂,并以梅花玉簪为谢礼。
黄芪入东宫侍奉已久,虽伶俐聪慧,常受管事姑姑褒奖,但未曾有机会入殿贴身伺候主子。想来狸奴离开几日,也是自己得脸的机会,何况太子殿下向来和善,宽以待下,也不会为难于她,便应承下来。只是未想到,自己这还未进殿,便险些吃了庭杖。
三言五语间,姜玥听得真切,昨日还恬不知耻与他说什么“一辈子在一起”的狸奴,今日已私逃而去!
“传白侍书。”姜玥咬牙切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黄芪一时间没敢应声。
“本宫让你去传白侍书!你杵在这里,是要领了那庭杖么?!滚!”,听到太子让自己滚出去,黄芪如获大赦,连滚带爬退了出去,赶忙通报白侍书府上。
白朗听闻姜玥发了好大一通火,自知非同小可,连忙奔赴东宫。
未等进博学堂,姜玥便在庭院外廊截住白朗,质问狸奴去向。
白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下跪称错。
“殿下息怒,臣万死!臣知狸奴曾解殿下之困,于白氏有恩,且狸奴长与东宫,朝夕相伴,臣亦看其同小妹。臣自知狸奴心性单纯,殿下亦无意让其奔走。泾阴之事,纯属意外,臣万死不敢违背殿下,望殿下明鉴!”白朗匍匐叩拜,言之凿凿。
姜玥与白朗从小一起长大,深知这白朗虽表面上看起来放荡不羁、油腔滑调,实则是个自有规矩方圆的人,并且由为惜命。
自己既已同白朗明确表示过,不愿狸奴参与笃行庄中使者的行动,那白朗也断不敢违背。
白朗断不会此时私下里排狸奴执行要务。
想来是关心则乱,错怪了白朗,姜玥遂赶忙将其扶起,“春辰,本宫不是那个意思。狸奴不见了,问问你罢了。”
此时白芷姑姑带着狸奴的留书,求见。
白朗方听太子宽慰自己,知道自己“脱险”了,一听有留书,也不顾规矩,一把抢过去,他倒要看看,这个害他差点要命的死丫头写了些什么!
留书道,“白芷姑姑,妆安。狸奴感念姑姑照拂,视若慈母,如今儿去,理应拜别。狸奴蠢钝懒惰,至此未成针织技艺,有愧姑姑教诲。狸奴未有私产,珍藏机巧均已分给诸位姐姐;碎银一二,只换得半匹蜀锦与姑姑,望莫要嫌弃。奴才感念太子大恩,却身无长物,姑姑常赞黄芪姐姐聪慧持重,故托其代为侍奉笔墨,奴才心下聊安。愿姑姑康健,狸奴拜别。”
姜玥听明白了。
狸奴走了,把自己值钱的小东西都分了出去。
狸奴走了,自己做主安排黄芪道博学堂侍奉。
狸奴走了,给白芷姑姑留了书信。
狸奴走了,没有与他姜玥说只言片语。
未及细想狸奴为何出走,白朗赶忙叫家奴、侍卫、暗卫满城搜索,对外说自己府上遭了贼。
狸奴没有钱财,雇不了车马,一夜功夫,应该还未走远。
白朗正要安抚姜玥,就见山岚便带着哭得不成人型的井天,禀报觐见。
井天君前仍是仪态全无,嚎啕大哭,山岚夺下井天手中的信件呈于白朗。
信上说——
“井天,你是真的厉害,我果然是要死了。你的神功当真能伤人于无形,我现在血流不止、骨头都是疼的,肚子也是。按你说的,我会在七日内血尽而亡,那我还剩两日。你放心,我会趁着两日走远一点去死,没人会知道是你杀了我。你也莫要伤心,这是失手而已,我不怪你的。我写信给你的目的,一是为不相信你,跟你道歉;二是告诉你,这个神功,若非紧要的关头,你莫要再用了,伤了其他人,非常不好。井天,我本来想把珍藏的机巧玩具都给你的,但是毕竟是你打死了我,就算了!永别吧,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