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山脚下有座小城,是个类似于桃花源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
老人们常说在大山里遇见的树桩,其实都是山神的座椅,咱们凡人是不能随便坐的,至于是真的山神禁脔,还是树桩腐烂易出虫蛇所以才有了这祖训,就无从得知了。总之远离树桩就对了,而小城取名“木墩”,未尝没有孝敬山神“伯山公”的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伯山与周遭十万大山相比也是出了名的富饶,家家户户大多以采药为生,谈不上大富大贵,日子却也算安稳,直到晚颜关的一纸征兵令。
晚颜关是人族最高耸坚实的壁垒,可再辉煌豪壮,终究是用亡魂和枯骨堆砌出来的,心生敬佩是一码事,自保狗命又是另一码事,人活一辈子,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福气。
好在伯山地处偏远,与京畿隔了十万大山,都说官过如剃,可官老爷们哪里扛得住跋山涉水的艰苦,时值乱世,军爷们也没心思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花大力气,于是第一年只有卜家药铺的少掌柜自顾奋勇,参军去了,留下了一个刚蹒跚学步的女儿。
接下来总有军报传来,什么晚颜关那位横空出世的少将力挽狂澜啦,什么鬼修跟妖族贼心不死啦,但都和木墩城的百姓没关系,甚至都算不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对战事的兴趣还没对那只送信的山猴大——那是一只头戴斗笠、穿着大红肚兜的瘦小白猴,一双眼睛贼兮兮的,机灵着呢。
在这之前,采药人总能在伯山上碰见它,这小家伙有时也会偷偷溜进木墩城,那件用金线绣着牡丹的肚兜就是城北一黄花闺女的,当时那姑娘追着山猴扔石子,闹得街头巷里鸡飞狗跳的,后来每次相亲失败都会咒骂,怪那快成精的猴头畜生毁了她清誉。
大伙瞧着她那比男人还结实的臂膀以及一嘴龅牙,只得讪讪附和,没少腹诽这位何姓姑娘其实更像精怪,河马精。
再说了,那件小巧肚兜恐怕连河马姑娘的胸脯都遮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手帕呢,给小山猴穿上,正正合适。只是没想到这小山猴竟成了晚颜关的信使,难怪有段时间没见到了,也不知道它这一路是怎么躲过那些凶恶精怪的,周遭那十万大山里可多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也就伯山太平些!瞧它背着一把匕首当刀剑,莫不是真得了晚颜关某位仙师的点化?
山风比泉清冽,卷荡愁云,百里尽晴欢。
闲居山中,日子过得清浅且实在。
男人们最关心的依旧是今年是继续上山挖药呀,还是砍掉周遭那些不结果子又遮挡阳光的构树,垦地种菜得了,毕竟采药终究靠运气,不是想找就找得到的,伯山再大,不也有一个坐吃山空的说法?卜家药铺那老头儿是个读书人,也讲了过度采摘就是涸泽而渔的道理哩!
再说了,哪怕有伯山公保佑,可附近那座背青岭的妖怪多呀,前些年老王不就被贪狼叼了去?不过讲来也怪,老王死了,伤心的却是隔壁家的寡妇碧茶姑娘······还是种地好哇,粮食不愁销路,也可以留着自个儿果腹。
女人们最关心的则是谁家女儿长得俏嫁得好,据说城北的莫夫人长得是真俊,得竖大拇指的那种,可惜中看不中用,一连几年都没怀上孩子。
也没法,附近精怪多,大伙儿也不敢随意出城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的话题就像木墩城有限的地皮,城南的房子被砌得四方八正的,巷道笔直乏味,连本该如各色女子般千姿百态的街道树都修剪成了清汤寡水的尼姑,笔挺沉默地站成一排,而这只为能加塞进更多房子,再将楼修得高高的,好让更多人挤进来。
但如果静下心,就会发现木墩城的趣事其实还有很多,偶尔会从背青岭爬来一只牛犊大小的西瓜虫,长着一张酷似脸谱的鬼面,村民们便会举着火把与草叉齐心赶走,又或是某户人家的荒地里一夜之间长出庄稼,就会被当作是山神的恩赐。
日子被磨得琐碎,就经不起一点遮挽,像极了手中细雪,越是宝贝就越容易融化从指缝溜走。
眨眼就到了两年后,晚颜关战事告急,前线急需物资,伯山药材被重视了起来,将军派兵来收购,木墩城的男丁也终于被迫参战。
好在将军仁德,除了以市场价购买药材外,还主动出兵剿杀附近背青岭的山妖。当然,也只限背青岭,这周遭十万大山到底是妖物的地盘,打压的愈狠反弹的也愈凶,一些个占山为王的大妖也不是好惹的,给木墩城多开拓一点安全地界便够了。
不清楚繁华都城有怎样的习俗,但木墩城的百姓都会在家摆上伯山公的神牌,可要说神庙,唯独背青岭有一座,供奉的是白仙。
寻常人家除了供奉福寿禄三星外,还对五大家仙尊崇有加,分别是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以及灰仙老鼠。传说木墩城还只是一个落魄小村庄时,白仙会变成一个小脚老太太来做产婆,也不免费,去富人家就收取银两绸缎当报酬,去穷人家则收一顿吃食,而被白仙接生的孩子未必多有出息,但一定能无病无灾长大成年。
去白仙庙祈祷,说不定就能求得贵子,再说了,甭管什么庙,进去就拜准没错,给自家即将出征的男人求个平安也是好的。
有士兵开路,许多百姓也加入去往白仙庙的队伍里,哪怕什么都不求的也想出城看看,其中就有沉鱼落雁的莫夫人,和一个大伙都会和和气气喊上一声“慈婶”的中年妇女。
一路上,他们算是开了眼界,遇到了骑着巨大蝈蝈的妖族少女,又看到了游在空中顶着京剧狮子头的大鲤鱼,以及成群结队的足足有冬瓜那么大的蝌蚪,在三叶草大如灌木丛、狗尾巴草高耸似松树的平原上,他们还碰见了一群牛犊大的西瓜虫,直到跳过飘满食萍的小溪,也没遇到恶名昭彰的贪狼——这是好事。
食萍是一种奇特的植物,模样和荷叶类似,勉强算是精怪,可大多灵智不高,青蛙或者昆虫落在食萍上,大绿叶片便会猛地收拢并沉入水中,直到消化完才会重新上浮打开。
老一辈人常说食萍长大到一定程度,连人都吞的下,而它叶片下的漆黑根须则会异变为水鬼的头发,一旦被缠上,必死无疑。食萍吃了人,食髓知味,会从静静等待猎物变为主动攻击,那些淹死的人都是被食萍下的黑手哩!
但更多人都觉得这是为了吓唬小孩,让他们不要在水边玩闹才编出的故事罢了,就跟“你再哭就会被贪狼叼去啦”是一样一样的。
白仙庙并不难找,那是一座被弯曲溪流环绕住的小庙,朱红的外墙在一片绿意里格外显眼,只是破败无比,墙皮剥落,庙檐歪斜,委实称不上神圣。人们看到了那个老太太模样的泥胎神像,和沿靠四壁堆满的枯枝,野兽们俨然将这里当成了窝,五只狐狸在神像脚下玩闹,两只黑的两只白的,最小的一只最为特别,半黑半白,皮上纹路诡谲,就像一张被墨笔画上符箓的白纸。
若不是念在庙宇神圣,士兵都想猎杀那只明显不凡的双色幼狐。
但最让众人惊讶的是一株长在庙里头的板栗树,它在神像旁生了根,枝丫捅破梁柱与瓦檐,以至于庙顶倾斜,树冠迎风招展,一对蓝紫色的灵鸟在梁上筑了巢,振翅高飞时翎羽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般亮丽的色泽,长如柳条的尾羽在空中荡起,瑰美而妖异。
有人说那是凤凰,还有人说是快要成精的雀妖,连见多识广的晚颜关将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到最后也没探讨个真相出来,但自那天起,那对灵鸟以及那只年幼的黑白色幼狐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人见过了。
男人们砍掉了白仙庙旁的杂草和乱木,甚至清理了檐上碎瓦,然后铺上了厚厚一层稻草,最后用石头压得牢牢的,若不是担心小庙坍塌,八成连板栗树也会砍掉,女人们则跪在庙里虔诚祈祷——除了一年一度的山神节,这是木墩城的百姓最虔诚也最热闹的一次。
临走前,大家心怀憧憬地将灯笼留下,挂在了板栗树上,走远了回头望,就像结满了赤红果实。
回到木墩城,卜家药铺的老头儿准备了几大缸平安汤,原材料是不经放的药材跟山泉,特地加了甘草熬得清甜,为大伙儿接风洗尘。
不久后,就有妇人开始作呕,全城竟有近百名妇人同时怀了身孕,其中就有莫夫人跟慈婶。
可当兵的等不得,战事告急,每家每户再不舍,也都送走了一个男人,他们约定,要等到男人们回家的时候再给孩子取大名,让男人有个牵挂,图个吉利。
大山里的冬天总是走得很晚,已是春末,可灌木丛仍顶着残雪,绿意就像羞涩又动人的小媳妇,躲在雪被子里只肯露出半张脸。
雪渐融时,近百个孩子陆续降生。
莫夫人生的是女娃,哭声响亮,和其他皱巴巴丑兮兮像只猴子的新生儿相比,无疑当得起粉雕玉琢四个字,足有八斤重,沉甸甸的像是积满了大家的祝福,似乎她就是迟来的春天,惊艳了所有人,所以孩子的乳名叫春妮。
莫夫人捧着孩子又哭又笑,喃喃低语,“盼春来也没来,盼你爹回呀也没回,没想到还是先把你给盼到了,就算不是带把的,可长得俊,你爹肯定会高兴!”
慈婶也大了肚子,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慈婶是大伙公认的好人,勤俭持家,长得也周正耐看,在老迈耳聋的婆婆被几个已成家的儿女当成烂萝卜来回踢的时候,是慈婶主动接到自己家里,这一赡养就是十几年,可老人也是个拎不清的,不知足也就罢了,还总会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在慈婶的男人靠得住,闲暇时没少捕鱼猎兔,哪怕这些年没有孩子,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慈婶的孩子是最晚生下的,比别家迟了整整两个多月,但年近四十的慈婶能怀上,在木墩城人眼里仍是真正的神迹!
春寒刚退走,酷暑就像刚熬好的麦芽糖,被老天爷一股脑泼下,滚烫又甜蜜。
慈婶的婆婆捧着不比老鼠大多少的瘦弱婴儿,老泪纵横,说胎毛长就长呗,黑就黑呗,好歹是个男娃!
慈婶也流了眼泪,给孩子取名叫阿立,希望孩子能像他爹种在田里的那棵橘子树,无需灌溉也能茁壮成长,结果时红红火火的,命硬。
两年后,娃娃们牙牙学语的时候,男人们归来了,说在前线负责厮杀的是那些符修,他们这些没多大本事的凡夫俗子只能在后方支援,修修盔甲啊磨磨刀,所以不好意思用上“凯旋”这个词,但也得亏如此,男人们大多平安。
莫夫人的丈夫最有出息,偷学了几手法术,成了领头人,人人都会尊称一句“莫老爷”。
慈婶的男人也立了功,是木墩城里唯一一个敢上阵救人且活下来的,但不幸被一道术法击中,腿折了。
只是据说战功最大的另有其人,也是唯一一个战死的,连个全尸都没寻到,他的遗孀抱着孩子,站在人群里,就像失了魂的雕像。
值得一提的是,随男人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游方道人,他听说了白仙显灵诞百子的故事,对木墩城格外好奇,也得亏有这位高人护送,才能横穿十万大山提前回家,要知道当年官军来木墩城时,别说抄近路,连走老路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被那几位妖王给偷袭喽。莫老爷盛情款待大伙儿,并请游方道人替孩子起名。
春妮从此有了大名,叫莫争春。
阿立也会逢人就打招呼,小声说一句,我叫风宵立,是城北慈婶的儿。
那个缩在母亲怀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没了爹的男孩,被随随便便取名叫吴頔。
游方道人和莫老爷约好,十六年后,如果这批孩子里有根骨合适的,可以随他修行,道人离开时,从袖里扔下了一盏油灯,灯台迎风就涨变成了一株青铜火树,落在城北,长明不灭。
此后的日子里,城民们总会有事没事就去那株灯树下祈祷跪拜,再也没去过白仙庙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无论是风吹雨打,还是艳阳高照,日子还得继续过。
没人记得最初时,有一个一腔热血主动参军的青壮,他叫卜东,生死未知,只留下一个天天在城门口举着纸风车跑来跑去的女儿,小丫头脏脏黑黑,她的笑声就像手中永不停歇的纸风车。
“风车转一转,太阳往西落。”
“风车转两转,暮鸟归巢来。”
“风车转三转,夕阳何时升?”
“咦,你说我叫啥?我叫卜桂啊,我在等我爹回哩!这首歌是我爷爷药老头教我的!”
听听,也知道太阳除非打西边出来,你爹才能回啊?城民叹了口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