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我能相信你吗?”
“你放心,明天下午,我一定会派人在林子外接应你的。”
丁喆口上说着,心里却飘过一阵懦意……
急促的步伐随着剧烈的心跳,在山林中声声回荡。张还真的力气早已用尽,仅凭着残余的精神勾住身体。她在风中疾命奔跑,全然忘却了时空,直到撞在树上,才勉强停下机械的脚步。
黑压压的树林终于退散,天边的霞光渗透出来。张还真深深吐着气,眼里满是自由的欣喜。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然而前方空无一人。
霞光瞬时在张还真的眼里黯然了,她不死心地继续等待着,寂寥的身影,在渐变的天色下慢慢消淡。
身前的世界,身后的世界,很快随着夜幕的降临沉入死寂。只剩下她一个边缘人,在夹缝中痛苦呼吸。
她还是被放弃了……
“算了,我自己回去!”
张还真强抑着心底的失望,起身缓缓向前。忽然,一阵痛痒像蚂蚁一样爬上,将她彻底包围吞噬。
张还真惊乱地瞪大双眼,抱紧了身体垂垂倒下。她在黑暗中艰难地抽搐着,就像一只残翅的蝶,不断拍打无形的丝茧。撕扯之中,一个袋子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她随眼瞟望过去,瞬间,粉碎了所有的意志。
袋中的粉末在夜下散发着邪恶的白光,静静诱化着对面心神迷乱的人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带到身上的,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带到身上。但是潜意识告诉她,她需要!
回不去了,彻底回不去了……
纤长的手指揉着空空的袋子,夜色更深了。
张还真惘然坐着,身后的林叶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警戒地支身回头,移眼瞟去。只见一个幼小的女孩蓬着短发,灰头土脸地从背面走来。
看到黑影中的她后,女孩先是惊吓一退,随即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疾迅奔跑而去。
“嬢嬢,你和我一样,也走不下山了给?”
“我知道路,但我不想走了。”
张还真疲惫地靠在树上,一向灵活的双眼,失了生命的气息。
“为喃呢?”
“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要走啊!”祝灵曜焦急地说道,“天已经黑了,不走出克会死的!”
她走上前,用稚嫩的小手拉拉对方的胳膊,说:“嬢嬢,我拉你一把,我们一起走嘛!”
张还真抬眼对祝灵曜笑了笑,她握住她的小手,挣扎着立起身体。稀薄的光照下,两个影子相互扶持,携手走向远方的天地……
2008年6月26日,禁毒所内,灯光昏昏昧昧地闪着。祝灵曜坐在素洁的房间里,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经历了时岁的淘洗,王磊清已经比以前矜重了许多,但她的言行仍不失幽默诙谐,本色依旧旷达纯粹。
不过今天,她诙谐不起来。
“我真想不明白,你都已经这样了,为喃还要去当线人?”
王磊清一把捞过她正抛玩的小木球,不解地急问道。
“反正我都已经这样了,就别再嚯嚯别人了。”
“没事的,这帮毒贩不是当初的纳森,我底下的同志能应付过来的!”
王磊清宽慰着,竭力改变她的心意。
“那我就更应付得过来啦。”
“阿曜!”
王磊清脸上浮起了愠色,而祝灵曜宁静地看着她,俯身向前,拿走了自己的小球。
“反正都是‘潜’,你干嘛非得拉上新人呢?”她的神态轻松惬意,犹如说着一件家常之事,“要是那些私娃子逼他吸毒,你不又毁一个吗?”
王磊清无言以对。她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派祝灵曜这样的“老人”前往,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不能再让她去了!
如今的祝灵曜已经一身遗病,一生噩梦。她刚刚才戒了毒,她怎能让她方出地狱,再入深渊?
这次任务来临的时候,王磊清费尽心思,以便让组织忘记祝灵曜的存在。然而没想到,这丫头也不知道从哪弄到了消息,居然自己把自己给报了上去!
那一瞬间,她深切地理解了熊铸当初的愤怒和悲哀。
“清姨,让我去吧,能少废一个就少废一个。”祝灵曜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其实戒不戒的,我已经跟你们不一样了。”
王磊清惊愣视去,她意欲争辩,但是立即就被对方打断。祝灵曜说:“你觉得我现在出克还能整喃呢?外面熟识我的人不是半截子就是道友,你让我回归平常,重新生活,跟他们说Seeyou!Goodbye!然后再结交正常人,你觉得可能么?不了解我的正常人只会躲着我,了解我的正常人我得躲着他!”
祝灵曜说笑比划着,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已在王磊清的眼中逐渐模糊。
“而且现在是戒了,谁知道以后呢?只要云沧镇还有毒品,我就不敢说我能控制得住。所以还不如去‘潜’呢,至少整的是正事,你们也能盯着我……”
祝灵曜的笑容渐渐染了凄色,她低下头,手指顺着小球的雕纹轻轻游走。
“清姨,我晓得你担心哪样。但我不想被你们怜悯,更不希望你们对我的怜悯,有一天变成厌恶。”
“阿曜……”
“清姨,把协议给我吧,这样对大家都好。现在已经太平多了,又有你在这坐镇,我觉得我不会有事的。”
王磊清偏过头去,万端情绪像炸开的万花筒,瞬间噎住了喉咙。祝灵曜看着对面沉郁的人儿,用食指转了下小球,猛地掷了过去。
王磊清受惊一接,而祝灵曜看着她凌乱的姿态,哈哈大笑,碎了空气中的悲凉。
“清姨,师父和师兄还好吗?这事一定帮我豁他,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以后得咱俩当混嘴狗了!”祝灵曜戏谑道。
王磊清强力遏制着心底的泪水,咧嘴强笑说:“你真不愧是祝雄的娃娃,从头到脚都一个德行!”
祝灵曜望向她手里的小木球,眼神不断飘远延伸。最后,她收了戏色,决然地抬眉正视。
“我爹有我爹的志向,而我,会有我的骄傲。”
祝灵曜轻声笑道。
风平浪静之后,熊铸重为布衣。祝雄的前事已毕,他改回了刘峰的名字,坦然接受了所有的处罚。在得知祝灵曜的申请后,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沉默良久,但这次,他没有丝毫的阻拦。
没办法,她就是天生的线人。你不忍心,你知道这样对她不公,可是到了最后,你还得这样选择。
不然就会有更多的牺牲……这就是所谓的大局为重!
刘峰讨厌大局为重,因为掌局的人很容易变质,让大局成自己的棋盘。不过还好,云沧镇还有王磊清。当初的三个人里,唯有她怀魄幸存,继业传薪了。
窗外下起了阴绵的小雨,刘峰立在儿子床畔,拿起修好的笛子,笨拙地吹了起来。
长睡的刘斌眉尖略舒,似乎散了过去的恶魇。他唇角微扬着,好像又在梦里重逢了那个少年……
呜呜的笛声破空而去,雨尽的街道重新清明如许。夜色沉下后,偏僻的烧烤摊上缭起氤氲的烟火。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横七竖八坐着,热烈地举杯长吆,拼酒划拳。
祝灵曜叼着烟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小弟立马毕恭毕敬地点开打火机。她抽了一口,对着旁边纹身的秃头潇洒地吐了个圈,问道:“老秃,还有‘宵夜’吃吗?”
“你要‘猪肉’还是‘西瓜’?”
“一块西瓜。”祝灵曜流利地答道。
对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明天面交。”
“明姐,不行了,我得咯咯去了。”一个醉酒的混混揉着眼睛,嘟囔着说道。
“你个鬼登高,才几杯呢,就死迷养眼的了!”祝灵曜抚头笑骂着说。
这时摊主也走了过来,称是要收摊了。众人都归家离散,祝灵曜也装作喝醉歇息的样子,和他们一一挥手告别。但等混混们都消影远去后,她放浪的醉眼里,立刻点上警戒的目火。
远方的路灯隐隐亮着,祝灵曜坐了少许,悠悠起身,向前方踏步而去。
山外,万家灯火幽幽耀动,张还真看着年幼的祝灵曜一路狂奔,将素手慢慢伸向颈后。
警校时留着的马尾短辫早已烫染蓄长,张还真抹下发圈,微曲的褐发顿时铺泻而开,在肃风中飞舞散落,轻拂肩头。
肃风重新掠向新人,灯光之下,祝灵曜的影子被她的步履不断拉长。她的身姿在黑夜中渐渐微缩,化成一个忽暗忽明的星点。蓦然间,她驻足回首,远眺群山,与那个穿透岁月的虚影,合成了一个无形的对视。
二十一年前,K姐望着点点灯明,落寞回身,沉入黑暗。
二十一年后,祝灵曜旋身前行,毅然消失在光亮之间。
极夜之下,一只不知道哪里的白蛾循着光飞来。它眨着翅膀,扑在了闪烁的路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