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于一九四三年九月的深秋。
在扬子江与汉水河的交汇处,有一座名叫江口的城市。
作为民国鄂赣地区首府,它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是水路与陆路都极其发达的九省通衢之地。
由于开埠较早,这里还是商贾云集的大型贸易中心,以及融会贯通的文化交流场所。每天来往于码头的客轮、货轮和汽车多如牛毛;人们在大街小巷里摩肩接踵,猜拳卖笑,好一副繁荣昌盛,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然而,在这张华丽的遮羞布下,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蠢蠢欲动的虱子。
以汪季新和卢仲达为首的伪蓝党投敌叛国,建立了所谓的“南京国民政府”,并于一九四〇年三月成立了七十六号特务机关,协助特高课在江淮与鄂赣交界的城镇里,大肆捕杀红蓝两党的爱国人士。
西北的延安临时政府,以及西南的重庆国民政府,均不愿坐以待毙,于是分别派遣各自的特工人员潜入鄂赣地区,展开敌后秘密活动,以保护抗日民族统一阵线上的同胞们。
无独有偶,日本侵略者也对江口虎视眈眈。尤以占据华北的日军上将香椎鸠夫为甚。他的队伍被华北游击队打到丢盔卸甲。颜面大臊之际,他极力主张开辟华南新战场。只可惜日本军部与特高课的矛盾由来已久,南京他无法染指,于是就将魔爪伸进了松动的鄂赣地区。
各路牛鬼蛇神就这样齐聚一堂。
偌大的江口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们也杯弓蛇影,惶惶不可终日。就连这个阖家团圆的中秋节,街上都显得异常冷清。
唯有一处热闹非凡。
玄武路的大帅府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欢宴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歇。宾客散尽后,又从别院内传来阵阵清亮的琴声与悦耳的歌声,宛如春日柳莺轻啼。
路过的乞丐见那扇朱门微微打开,赶紧趁着明亮的灯光,舀了几勺从帅府里倒出来的残羹冷炙。他刚把头埋进泔水桶,打算再喝一口所谓的“龙凤汤”时,一辆路过的德系越野车迅速碾碎了他的美梦。
“他奶奶的!连口热乎的都不让爷吃!”
他对着车身狠狠地啐了一口,迅速裹起溅满泥浆的窝窝头,躲进了黑暗里。
车辆随即在大帅府的正门前停下。一位身高八尺的军官离开副驾驶舱,毕恭毕敬地为后排那位闭目养神的男子打开车门。
“少帅,咱们到了。”
说话的人名叫王焯,是一位正营级副官。他口中的少帅,是鄂赣军阀王闯的嫡长子王正雄。也许是曾游学美洲的缘故,少帅一向只以英文名奥斯卡自居,或者用外祖父起的名字谢麟竣示人,从来不叫自己王正雄。
当然,他也不允许别人这么称呼他。
“你在原地等我,今晚回象山别墅。”
“是!少帅!”
吩咐完司机后,谢麟竣将右脚缓缓搭在越野车的脚踏板上。他朝前起身,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趾尖窜到他的头顶,像一条飞速游动的银线蛇,肆意噬咬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这条朽烂的右腿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王焯察觉到谢麟竣的异样,正欲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却被他抬手的动作止住。
“旧伤而已,不打紧。”话音刚落,谢麟竣已于帅府门前规整站立。他抬头看了一眼镏金红底的迦南香牌,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襟与帽檐。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翁听见动静,也已从影壁后面走出来。他看见日思夜想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赶紧喜笑颜开地朝他奔去。
“少帅?少帅回来了!”
谢麟竣向老翁张开双臂,亦分外惊喜道:“俞伯!好久不见!您身体可好?”
俞伯顺势贴近他的怀抱,甫一开口,便流露出心底积攒数月的牵挂,“我平时有你梓兰姐照应着,没啥大毛病。倒是你,一去滨州三个月,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麟竣轻描淡写地回答:“行军打仗嘛!消瘦也是常事,您不用担心我。”
他很快松手立身,朝俞伯微微一笑。这笑容明明暖如阳春三月,却像在俞伯心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连他的声音也变得萧瑟起来,“什么常事不常事的?我这就叫下人给你做饭去!做你最爱吃的杭帮菜!”
见他转身就走,谢麟竣赶紧一把拉住他,分外恳切道:“不用了俞伯,我已经在军政处吃过了。如果还剩些吃的,就让人端给偏门外的那个乞丐吧!今天是中秋节,咱们也请他吃顿好的。”
俞伯怔忡一瞬,经年光影在朱门映柳处交织重叠,他面前的谢麟竣似乎已经褪去原本的容色,慢慢变成了这座豪宅最初的主人——谢毅清。
他不禁颤声道:“好!好!你放心,我待会儿亲自安排!”
“那麻烦您了。”谢麟竣轻拍俞伯的肩膀,抬脚向右边的回廊走去。
廊下双排透亮的法国白瓦灯,将大帅府的黑夜照得恍如白昼,却唯独在谢麟竣的湖蓝军帽檐底,投映出一片忽明忽暗的灰影。
“父帅呢?”短短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犹如刀刻斧铭。
“大帅在蓉锦堂听几位姨太太唱曲呢!”
俞伯忽然想起那顶从偏门抬入的花轿,于是赶紧补充一句:“今天刚进门的九姨太也在那儿,少帅,您要不要过去打个照面?”
“九姨太?”
谢麟竣停下脚步,眸光一凛,立刻警觉起来,“这个人什么来头?”
“我听下人们说,她是个远近闻名的花魁娘子(1),不过具体是哪座窑子的我给忘了,我只记得她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把咱们大帅迷得晕头转向。”
谢麟竣在鼻子里冷哼一声,继续迈着高低错落的步伐向前走,“父帅还真是荤素不忌啊!什么人都敢往府邸带,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
俞伯左右望了望,发现附近暂时没有外人,便畅所欲言,“照您这么说,这位九姨太可真厉害!大帅已经足足七年没纳新的姨太太了,这些年就算有喜欢的女人,也从来不给名分,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高明的手段,竟然能从烟花之地金蝉脱壳,一跃成为大帅府的姨太太。”
谢麟竣的眼中微露鄙色,“什么神仙人物?不过与他一丘之貉罢了。”
俞伯小声试探道:“那要不……您亲眼去瞧瞧看?”
此时主仆三人已经跨过回廊尽头的角门,来到了庆芳园内,再往西穿过一排水榭就能进入蓉锦堂。为了彰显自己中西结合的独特品位,王闯特意命人关掉庆芳园里的白瓦灯,转而点上数十盏绛绡纱制的前清宫灯。列位侍从端着各色果品美酒穿梭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间,宛如一群魑魅魍魉,在赶赴一场食人的盛宴。
王闯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便是它们征途上已经吹响的号角——
“来来来!再唱一首!再唱一首!”
“大帅还想听什么?”
“就唱《玉树后庭花》(2)!你最拿手的曲子!”
“好,妾身这就给您唱!”
似有葱指拨动琴弦,优美的旋律顷刻间如山泉涌出,妙曼的歌喉也似飞鸟凌云,几欲唤醒素娥沉睡天,伴君画船听雨眠。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谢麟竣漠然地盯着眼前那盏宫灯,语气却像刚用瘦金体写出来的一封《讨袁贼》,撇似并刀锋,捺如匕首则——
“竟然唱这首亡国之音。”
“少帅?少帅?”俞伯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帅,您怎么了?”
谢麟竣回过神来,将眼中反复涤荡的阴鸷全都藏进帽檐底下,“没什么,只是得麻烦俞伯替我回禀父帅,就说儿子不扰父帅的雅兴,改日再来府邸请安。”
“改日?”
俞伯有些惊讶,赶忙追问:“今天是中秋节,您不在府邸住一晚吗?”
谢麟竣勉为其难地牵动嘴角:“你知道,我从来都只住象山别墅,不住这座所谓的大帅府。”
此言既出,便像箭薮飞驰一般,刺破了两人心底共同的回忆——这座突然易主的府邸,这些谄媚的欢声笑语,还有谢麟竣这条早衰的败腿,所有的前因与后果,全都指向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
俞伯眼含着愧疚与悔恨,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谢麟竣主动从回忆中醒来,侧首吩咐王焯:“过段时间就要变天了,你陪我去潜龙居拿点冬季常服,咱也不能白来一趟。”
“是!少帅!”王焯朗声回应。
两人转身离去。俞伯望着谢麟竣那高低起伏的背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大约一刻钟后,一阵敲门声在潜龙居外响起。彼时谢麟竣正忙着亲自收拾行李,便向身旁保持警戒的王焯昂首示意。
王焯很快会意道:“谁?”
“是我,俞伯。”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再度开口:“王副官,请问少帅在里面吗?”
谢麟竣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亦沉默片刻才果断点头。
王焯朗声回应:“少帅在,您快请进!”
俞伯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个紫漆光面的梨花木首饰盒。看到它的瞬间,谢麟竣心里那座由冷漠铸就的城墙,“轰隆”一下塌了个地动山摇。
俞伯面露难色,几番犹豫后缓缓开口:“少帅,大帅让我来转告您……今晚您必须去蓉锦堂给他请安。还有,这是新进门的九姨太……送给您的见面礼。”
谢麟竣什么也没听清。他迅速夺走首饰盒,慌不择路地打开细瞧:
一支六累金凤步摇静静地躺在墨蓝色天鹅绒衬布上,它的凤喙衔着一粒莹亮的东珠,一双凤翼均由缫丝工艺制成,精巧又轻盈。最绝的是那一串缀下来的红玛瑙,颗颗饱满圆润,品相上佳,衬得人肌肤胜雪,细如凝脂。
谢麟竣死死地盯着它,任凭那些隐秘的情事,像尘埃一样在心里聚了又散。
随着“啪”的一声木盒咬上,他的身影已急匆匆地没入无边无尽的黑夜中。
“快!带路!”
【注释】
(1)花魁娘子:民国娼妓行当的黑话,用来代称皮肉生意最好的妓女。
(2)《玉树后庭花》:南朝后主陈叔宝所作的诗歌,全诗为:“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