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象山别墅的主楼前缓缓停下。
驱车赶来的路途中,四面八方混乱无序的晚风裹挟着叆叇重云一骨碌涌进江口城内,遮住了穹顶那一轮透亮的圆月,严丝合缝地,誓不让这人间看到哪怕一丁点光明。
此时漆黑如墨的深夜里,唯有别墅二楼的书房内仍亮着一盏法国白瓦灯,代替月光穿云破雾直驱阴霾。
谢麟竣下车整理仪容,即命左右的卫兵依次退下。
他见王焯仍然跟在自己身后,便向耳房昂首示意,“这一路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他稍顿一顿,浅笑开口,“今晚你也早点休息,最好哪儿都别去。”
王焯先是一愣,然后提上谢麟竣的行李箱,不声不响地躬身告辞。
谢麟竣独自来到二楼的书房门前。坐在里面恭候的男子听见动静,赶紧箭步上前替他打开房门,如释重负道:“少帅,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王焯提到的那位副官长范耀森,也是谢麟竣身边唯一一位,与他同生共死数十年的好兄弟。
谢麟竣轻轻颔首,转身合上房门。
范耀森见他神情凝重,忙问:“您怎么了?”
谢麟竣卸下军帽,露出那双寒光乍现的鹰眼,“节外生枝,胡轶惟成了王闯的九姨太。”
范耀森心领神会,“您是担心有人特意派她来接近大帅?或者接近您?”
谢麟竣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向墙边那张黝黑发亮的桐木长桌,范耀森紧随其后。桌上那排红烛正剧烈地燃烧着,烛光将谢麟竣的身影放大了数倍不止,同时也照亮了他心里晦暗不明的犹疑。
“没错,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实在是——有些蹊跷。”
范耀森一边走一边分析道:“可是咱们在滨州的时候也曾仔细调查过她,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天香楼的鸨母胡三娘也是通过正规手段收养的她。我专门向睿琏确认过,这个老鸨子身家挺干净的,平时只做皮肉生意,偶尔替姘头倒卖烟土(1)。就算胡轶惟在别处受过专业的间谍训练,除非她是个顶级的天才,否则您在天香楼住局的三个月里,她绝不可能滴水不漏。”
案上的烛火在谢麟竣靠近的瞬间突然上下跳了跳,微光倾然从他侧颊拂过。
范耀森看着他眼下的两团乌青,如同看见了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任凭时光飞逝二十余载,也依旧悬在他心头岿然不动。
他敛住心里即将溢出的悲悯,换了一副平静的语气宽慰道:“当然,卑职肯定明白您的谨慎,这就派人盯住大帅还有胡轶惟,看看他们今后都有哪些异动。”
“好,你安排就行。”
谢麟竣捻起案上的三炷玲珑香,将它们凑到红烛的火焰上点燃。
“红党和蓝党那边,沟通得怎么样了?”
“红党那边,卑职已经跟谢团长和金政委商量好了对策。至于蓝党那边,军统的特工飞鹰说,他会在三天之内给卑职答复,但现在距离上次接头已经过去整整六天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少帅,咱们要不要执行备用计划?”
谢麟竣轻轻抖掉香灰,对着桌上那三块乌杨木牌坊郑重鞠躬。
他的动作幅度明明很大,声音却沉如深潭,亦静如秋水,“不必了,既然他蒋中正投鼠忌器,那咱们也一样按兵不动。你我都很清楚,现在的蓝党,早已不是我外祖父当年支持的蓝党了,还是认真与红党合作为妙。”
“是!那咱们就按照原计划进行。”
谢麟竣将三炷香分别插到谢毅清、谢婉君和范可人的牌坊前,袅袅青烟来回缠绕,似在抽丝剥茧地讲述那一段斑驳往事——
近三十年的刀光剑影和凄风苦雨,还有那个就算垂死挣扎也要拼命摆脱的梦魇,霎时间都如格外清晰的电影画面,在谢麟竣的心头逐帧逐页地回放起来。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抖索双腿,甚至差点跪倒在地。
范耀森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虚扶一把。
“少帅,您这是做什么?!”
谢麟竣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的身体明明在拼命地往下沉,可是灵魂却顺着这只手,爬进了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此时此刻的他,就是一位病弱且虔诚的苦行僧。
“我要给我的外祖父、我的母亲……”右腿那钻心刺骨的疼痛,让他的声音跟着身体一起瑟瑟发抖,“还有……我的养母范姨娘,分别跪下……磕个头。”
范耀森牢牢扶着他,格外担忧道:“可是您的腿经不起这种折磨……”
“没事,断不了。”谢麟竣强忍着剧痛屈膝触地。
跪直身体的瞬间,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温暖又稚气的微笑,宛如一个孩童获得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礼物,满眼皆是得偿所愿的喜色。
“这一跪,我等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
他的眼泪终于顺着时光缓缓落下,落到了一九二〇年的那个深秋。
淅淅沥沥的秋雨浸湿了谢麟竣单薄的衣衫。他已经在梅香苑的中庭里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坐在廊下严阵以待的王闯,依然不愿放过这个年仅六岁的小孩。
“怎么样?你还不肯跪下认错吗?”
谢麟竣把自己的背脊挺得笔直,嘴里说出来的还是那句:“我没错!我不跪!”
他不明白,为什么维护自己母亲的尊严,在父亲这儿竟然是一件错事!四姨娘章蓉蓉公然在他面前辱没谢婉君的人格,甚至骂他是个没爹的杂种。
这些以下犯上的罪状,桩桩件件加起来,都不够她死个十回,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还要对她百般纵容?难道就因为她是章家的二小姐,身份极其贵重吗?
王闯的眼神像军刀一样,在谢麟竣身上来回剐蹭,仿佛在准备一场蓄谋已久的酷刑。“好!好!算你他妈的有种!我今天就打到你认错为止。”
话音刚落,他立刻操起一根实心的军棍向谢麟竣走去。带兵打仗这些年,王闯发明了一套极其严酷的军法,但凡队伍里出现逃兵、残兵和庸兵,通通打死算完。而打他们的,就是他手中紧握的这根比玉米秆子还要粗上一圈的军棍。
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权杖。
谢麟竣这才浑身战栗,活像一片饱受风雨欺凌的残叶,悬在枝头摇摇欲坠。
范可人赶紧冲过去搂住他,并向王闯苦苦哀求:“大帅!小六子不懂事,您怎么罚他都好!千万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王闯于他二人身前站定,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左右:“赶紧把二姨太拉走!”
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仆果断将范可人拖下去,另外两人则上前剥掉了谢麟竣身上那层用衣衫做成的保护壳。他鲜嫩的躯体就这样赤条条地呈现在王闯面前,如同一盘待宰的鱼肉面对锋利无比的刀俎。
“大帅!别动手!别动手!求求你千万别动手!”
凄厉的哭喊声在梅香苑内回荡,堪比长生天里的孤鹤悲鸣。范可人的喉头浸满了鲜血的味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都在泣血——
“你忘了吗?!你在大先生的牌位前发过毒誓!要永远善待小六子!”
王闯的心口突然一颤,这条束缚了他整整三年的规则,先变成一条利索的皮鞭狠狠抽在他的身上。大恩似仇,爱极生恨,自从谢婉君死后,他常常痛到无法呼吸,即便知道稚子无辜,他也要主动毁灭一切与她有关的人和事,包括他自己。
就在范可人以为自己的规劝生效时,王闯突然高高地扬起手中的权杖,对准谢麟竣的右腿狠狠砸下去,直接把他砸晕在地。
“疼——”
“母亲,我好疼——”
范可人彻底失去理智,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家仆们的束缚。她冲到谢麟竣面前一把搂住他,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小六子!小六子!你醒醒!醒醒!”
她环视一周,目眦尽裂:“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小少爷抬下去!快啊!”
王闯丢开手中的军棍,一股痛快淋漓又怅然若失的感觉,于他心头来回交织着。他站在这座自己铸就的茧房中央,看着眼前哀哀低嚎、叫了自己六年父亲的谢麟竣,竟然不自觉地后撤一步,默许家仆们和范可人一起抬走他。
那一整晚,谢麟竣趴在床上紧紧地拽着被子。他浑身烧得滚烫,意识也开始逐渐涣散。范可人守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醒来,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命运这把椎轮自他瘦小的身躯上极力碾过还不够,非要再用那十二根巨如遒木的棺钉,将他牢牢钉在残酷的受刑台上,以三昧真火反复灼烧,以雷鞭电绳来回抽打,最后再以铺天盖地的真相,彻底浇醒他多年来的好梦——
原来他真的不是王闯的亲生儿子。
原来他的母亲曾不幸于婚前失贞,而这位所谓的“父亲”,则一直计划侵吞他外祖父的家产,以摆脱仰食于妇人的赘婿身份。
于是在谢毅清被张勋的死士刺杀身亡以后,王闯立刻逼死谢婉君,让谢公馆摇身一变成了王公馆。而谢麟竣也变成了王正雄。
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名字。如恨命运赠予他一场凌迟,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历刻骨铭心的疼痛。
时光这头的谢麟竣终于支撑不住,随着“咚”的一声传来,重重倒在了地上。
“少帅!”范耀森惊呼一声,飞快跑到谢麟竣跟前。
他刚想扶他起来,就听见谢麟竣哑着嗓子说:“我没事……”
谢麟竣用双手慢慢撑直身体,再将左腿盘在臀下,郑重其事地对着谢毅清、谢婉君以及范可人的牌坊叩了三个响头。
他在顶礼膜拜那三座寄放着自己灵魂的神殿,而他的神明们正指引着他点燃复仇的火焰,誓要他以燎原之势,将宿敌们的血肉都烧个精光。
“外祖父,母亲和范姨娘在上。”
“小六子回来替你们洗冤了。”
(1)烟土:指未经熬制的鸦片。清朝禁烟大使林则徐在《会奏销化烟土一律完竣折》中提到:“烟土名色本有三种,曰公斑、曰白土、曰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