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幽兰居的大门,胡轶惟就栽倒在院子里。
秋月听见外面传来异动声,赶紧从耳房里飞快地跑出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她将胡轶惟那一把瘦骨搂进怀中,仿佛搂着一根轻量似柳絮,也滚烫如火石的枯木。她无比震惊,“你又发烧了?!”
胡轶惟靠在她的肩头,虚弱地嗯了一声。
串串晶莹的珠泪,霎时在秋月脸上奔腾如泉涌,“王闯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明明是个人!心却比咱们妖精还狠!每次都把你折磨得不成样子……”
“别说了……”胡轶惟勉强抬起乏力的右手,替秋月抹去挂在颌角的泪滴。
“快扶我进去运功疗伤,还有……待会儿替我换个发髻,我要戴……他送我的步摇。”
“好!好!姐姐你千万要撑住……”
秋月赶紧将她搀回卧房,谁料刚进去没多久,自己就被她踉跄地推出了房门。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造结界。”
“可是姐姐你……”
“没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王闯单独造成的,你在外面守着我就行了,千万别进来。”
话音刚落,她果断关上房门,挥动双臂造出了一个只有自己存在的结界。
以前不管王闯的癖好多么奇怪,胡轶惟都能用自己的灵力消除痛觉,大胆地迎合他的各种动作。但今天下午行房事时,她的法术居然大受干扰。尤其在王闯关门前,从他头顶冒出来的那股黑烟,更让她一下子就堕进那个可怕的梦魇中。
侍神,一个屠她狐族数百条性命的恶魔,似乎又回来了,甚至近在咫尺。
难怪她最近总觉得四肢乏力,头晕脑胀,原来不是害了什么相思病,而是身体率先察觉到了熟悉的危险。
可现在的侍神,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胡轶惟盘腿坐在锦榻上,一边运功疗伤,一边闭眼梳理王闯这几日的动向。
她精神不济的症状,始于九月二十三号。那天下午三点半,香椎父子乘坐的森田号邮轮正好抵达江油码头。随后王闯安排他们住进人去楼空的章公馆,并在这几日带领他们游览江口胜景,又招待他们品尝满汉全席。王闯一直与他们厮混在一起,今天下午,他的头顶上又正好冒出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黑烟。
难道侍神就是香椎父子中的某一位?
她并拢双手的食指和中指,举到胸前转了两圈,企图用法术看清侍神的元神。无奈她的道行相对较浅,非近身则不可察,只好悻悻地收功放弃。
“姐姐,你还好吗?”
听见门外传来秋月忧心忡忡的呼唤声,胡轶惟睁开双眼,看着自己修复一新的身体,应声答道:“我好了,你进来吧!”
等胡轶惟再次梳妆完毕,并带着秋月来到蓉锦堂时,墨滴似的天幕已经完全合上。黑夜宛如一张厚实且细密的蛛网,将蝼蚁般的众生牢牢套住,谁若敢在上面抵死反抗,便会立刻殒命归西。
此时王闯不在房内,谢麟竣得以毫不避讳地走上前,紧紧搂住胡轶惟的双肩。
“桃桃,那个王八蛋把你怎么样了?!”
胡轶惟翩然举目,眼波微横,“他惯来是这个样子,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她的神情越温柔,谢麟竣的心就越是一跳一跳地痛:“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呢?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他果断撩开她的衣袖,翻来覆去地检查。胡轶惟捕捉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连忙抽回双手,并迅速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碧绿的小瓷瓶。
“你要的香露,还不快收下?”
谢麟竣正疑惑不解,忽然看见王闯的身影就在门外不远处。
只是眨眼的工夫,他便将它收入囊中,拱手相让:“多谢九姨娘!”
王闯大步走进来,旁若无人地从背后环住胡轶惟的腰身,又将自己肥厚的嘴唇凑到她耳边,“大美人儿,今天下午可爽死我了,一会儿喝完你的烧刀子,咱们再来几回。”
胡轶惟佯装生气,迅速扒开他的双手转身往门外走,“大帅好没正经的!什么事不能私底下说,非要让妾身在大家面前羞死!”
王闯赶紧追上去,一把揽过她瘦弱的香肩,柔声哄道:“好好好!咱们私下说!私下说!走吧!陪我去庆芳园的正厅,迎接香椎上将和他的大公子。”
两人一起走向庆芳园,谢麟竣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跟随。
王闯见胡轶惟梳着松若流风的百合髻,却只戴了一支他从未见过的六累金凤步摇,忙凝神细问道:“这是哪儿来的?你怎么不戴我送你的首饰?”
胡轶惟不动声色地圆谎,“这是大帅替妾身赎身当晚,天香楼的鸨母胡三娘送给妾身的嫁妆。今晚是她老人家的生日,妾身想尽个孝心,所以就拿出来戴着。”
王闯心里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你那妈妈的眼光真不错,没想到这支步摇还挺衬你的。不过窑子里的东西终究不干净,改日我重新给你买支更好看的!”
胡轶惟娇赧垂眸:“多谢大帅,妾身还想再做几件旗袍,到时候您一起置办。”
“没问题!还要什么尽管开口!”
闲言说完,三人已来到庆芳园的正厅。王闯很快松开双手,于主位上正襟危坐。五声云板陆续敲响,自影壁后面,传来军靴与木屐一前一后的相和声,仿佛黑白无常来索命时,各路孤魂野鬼的悲泣。
胡轶惟的心口突突直跳,这瞬间仿佛从地狱里伸出了千万双狰狞的血手,在拼命地拖拽她、拉扯她,直要将她整个人碎尸万段。
趁王闯不注意,胡轶惟赶紧运功调整状态,随后紧紧跟上他的步伐。
“香椎上将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
香椎鸠夫穿着一身黄绿色的简便西服套装,头戴军部旭日旗,脚踩及膝高筒靴,腰间配着一把半米长的军刀,和两把希特勒亲自赠予的德系手枪。
谢麟竣很快认出枪柄处的德文签名,不禁微蹙长眉,眼露鄙夷。香椎鸠夫敏锐地捕捉到这层不悦,却全然只作未见。
他抖了抖满脸的横肉,与王闯礼貌握手:“大帅抬举了,论军衔,您比我还高一级,应该我来给您请安才对!怎么好意思让您久候呢?”
“末将岂敢?”王闯无比谄媚地笑着,将谢麟竣带到香椎鸠夫面前,“香椎上将,我给您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犬子王正雄,曾经留学美国和巴西,学的是做生意的知识。”
香椎鸠夫会心一笑:“原来是少帅!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谢麟竣不卑不亢道:“香椎上将,您的大名,在下也是如雷贯耳。”
香椎鸠夫也将身后那名穿着和服,踏着木屐的男子引至众人跟前,“我也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是犬子香椎翼助,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动物医学系。他听说中国地大物博,有许多不同种类的动物,于是就随我来这儿收集标本,拿回东京做医学研究。”
看到香椎翼助的瞬间,王闯的头脑霎时被一群精虫攻陷。
这位身高八尺的男子,竟然长着一张美艳绝伦的俏脸!两段修眉和一双凤眼,如星月在他脸上交相辉映;直挺的鼻柱耸入云天,擎着宽阔饱满的玉额;面部的肌肉走向亦如行云流水,自鬓边起慢慢地滑过颧骨,最后纷纷涌进那两张软薄的唇瓣,推起一朵瑰丽的笑靥如花。
“大帅,晚辈没有任何军衔,就入乡随俗,叫您一声伯父吧!”
王闯痴痴地看着他,“好!好啊!香椎上将,令郎青年才俊,内外兼修,只可惜帅府没有尚未出嫁的闺女,否则末将定要与您结为儿女亲家!”
与王闯一样魂不守舍的,还有站在他身侧的胡轶惟。香椎翼助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眼里温柔的刀锋即刻向她不动声色地飞去。
胡轶惟浑身一凛,顺势推了推王闯的手臂,“大帅,既然贵客都到了,不如咱们赶紧去蓉锦堂,坐下来边吃边聊?”
香椎鸠夫的眼神这才落到她身上,色意满满地问:“哟西,这位大美人是?”
王闯搂了搂胡轶惟的纤腰,颇为骄傲地回答:“香椎上将多多包涵,末将刚才忘了给您介绍,这位是爱妾胡轶惟。”
他随即松开双手,一边引香椎父子往前走,一边朗声道:“来来来!今晚的盛宴已经准备完毕!香椎上将请!大公子请!”
蓉锦堂的红木圆桌上,摆着一套名为“鄂赣十大怪”的特色菜品,以及两壶谢麟竣带来的滨州花雕酒。熏风流过,菜香、酒香和窗外的花香混在一起,直兜兜地笼着人。
因为是正式的家宴,胡轶惟得以闲下来认真作陪,由秋月负责端茶倒水。
众人身下的板凳还没煨热,王闯便开始热情地招呼:“香椎上将,这是犬子从滨州带回来的花雕酒,用咱们鄂赣的本地酒,来配这著名的本地菜,您先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香椎鸠夫饶有兴味,“滨州花雕?我曾有幸在土肥原将军家中喝过一坛,不过那是南京的汪主席孝敬给他的江淮花雕酒。”
此话虽半含揶揄,但接过酒杯时,香椎鸠夫仍仰头一饮而尽。
谢麟竣趁机设下圈套,“那敢问香椎上将,这杯酒比之汪主席的,如何?”
香椎鸠夫咂咂嘴,“初尝顺口,回味涩喉,这酒品好生独特。”
谢麟竣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个碧绿的小瓷瓶,将它递给香椎鸠夫身后的秋月。
她忙会意打开,往香椎鸠夫的酒杯滴了两滴,再倒入花雕酒将杯中液体摇匀。
“您放心,这不是毒药。再尝尝看?”
香椎鸠夫果断仰头喝干新调的美酒,刚抿嘴回味,眼中立刻四放光芒。
“不错!不错!加了什么东西?变得这么好喝?”
“加了一种由牡丹、茉莉、月季、睡莲和栀子这五种花的花蜜调和而成的香露。鄂赣地区的花雕酒与江淮地区产的不同,它不可独饮,需得双物调和,方能得此佳酿。”
香椎鸠夫轻轻捏住杯脚,如同拿着宿敌的把柄,“少帅这是话里有话啊!”
谢麟竣浅浅一笑,来了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上将通透,如今您控制了整个鄂赣地区的矿场、盐运道和钢铁厂,却独独少一把当地的枪杆子。土肥原将军靠汪主席的伪军,建立了多少赫赫战功,想必上将比在下更为清楚。能不废自己的一兵一卒,就将帝国军人的荣耀收入囊中,这等好事实在是羡煞旁人。”
王闯在一旁如坐针毡,很快扬眉怒斥:“你什么意思?!”
香椎鸠夫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风朝王闯斜斜一飞,嘴角亦泛起一丝浅笑。
“大帅别着急,让少帅说下去。”
谢麟竣举杯相邀,“香椎上将,我任您揽入麾下,但是,华南政府的大总统之位必须属于我,而不是我的父亲王闯。”
“逆子放肆!”王闯猛拍桌子,起身暴喝:“你竟敢跟香椎上将谈条件?!”
胡轶惟赶紧站起来,一下又一下抚着王闯的背脊,“大帅您别生气,妾身这就去后院换一种新酒上来。”她斜乜一眼不为所动的谢麟竣,“你也真是的,拿什么酒不好,非要拿这种专门惹事的滨州花雕。”
正说着,她就带上秋月匆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