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便到了中秋,宫中照例四方庆贺,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晚宴在御花园中举行,周围点上了各色灯笼,将深夜点缀的如白昼般明亮。
三年来我参加此种宴会的次数极少,不是推说身体不适便是半路离开,想来竟没有完整的参加过一次。
如今却难得地仔细打扮一番,一身月白长袍,配着精致的白玉发簪,衬得我面容皎洁,再附上面纱,平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这段日子樊建斌虽没有明显为难于我,但我知道他在四处寻找我的缺漏,恐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掉进他的陷阱。
男妃虽也能一同赴宴,但因身份特殊,一般均远离御座,只偏远处附设几桌,并依位分高低落座。
以我的位分,淹没在众选侍之中,更离圣上的御座十万八千里,就算有心亦看不到我。
崔明朗身为贵君,自然坐在前桌,我捧起一盏酒杯朝他致意,与他遥遥相对。
双唇微启,我轻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似是听懂了我口中的话,对我笑的温暖。
身边的林景善碰了下我的胳臂,轻声道,“凌熙你今日怎么附上了面纱?不过真美!”他的眼中尽是羡慕之色。
我微微笑了笑,“本想请辞,推说不过只好来了,覆上面纱可免将我的病气附给身边的人。”
“凌熙想得真周到!不过真想看看面纱下的你是何面容,一定倾城之色。”
“你又不是未曾见过,何来倾城之说?”我不以为然道。
“是啊!可惜了,以你的身姿……”他的眼中颇为遗憾。
“若是抹点脂粉,气色再好些,也定然是不俗的。哪像我,纵然百般修饰,也不过中人之姿。”
“景善何必妄自菲薄,圣上召幸男妃毕竟不多,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说不定今日便能得偿所愿呢?”
我朝御座方向看了一眼,对他眨了眨眼。
林景善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希望吧。”
“若说时机未到,看谢选侍今日这番打扮,看样子是时机已到。”
我忍不住微微皱眉,看向来人只淡淡道,“樊贵君说笑了。中秋佳节乃是团圆之日,故而穿戴得工整些罢了。”
我就着面纱在他面前咳了几声,难掩痛苦之色。
樊建斌自那日后对我格外关注,我只得小心与他周旋。
“秋来天凉,若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樊贵君关心。”
他见我平静的姿态,不甘心的冷哼一声离开了。
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逃避终是解决不了问题,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次中秋夜宴竟如此短暂,先是皇上露了个面就离开,然后辅政大臣们不一会儿也逐渐离去,接着众嫔妃先后告退,连男妃这边也是三三两两所剩无几。
流年多变,听说樊大将军率领二十万铁骑强势攻下了北梁新城,伤敌一千却自损八百,皇上忧心国事,别说召幸西宫,连东宫都甚少去。
我叹口气,一切都是天意,又岂是人力所及。
宫中凶险叵测,命途多舛,我一个人孤孤单单,不禁悲从中来。
此时晚宴已结束,空无一人的御花园令我少有的放纵,仰头灌了几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头流进胃中,带来了一丝温暖。
我拿起一壶酒,照着路径来到了往常观察星空的御花园最高处的假山上。
以前是从不敢爬上去的,山太陡又天黑,怕下不来。今日一来饮酒壮胆,二来周围张灯结彩,明亮异常,我便也大着胆子爬了上去,找了处平坦的地方躺下。
此地开阔令我心旷神怡,微风吹来,仿佛整个人都荡漾在风中,望着满天的繁星,烦扰顿消。
茫茫天际,渺小如我,稍纵即逝。
犹如今日生,明日死,又有几人知?
不知不觉我竟睡了过去,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彩灯撤走,侍卫也都离开,偌大一个御花园此刻静的鸦雀无声。
我不禁有些心慌,向下望去黑洞洞一片,断断不敢再看。
难道我今日要就此度过一夜?
不由怪自己贪杯喝的神志不清,不然怎么会有这份胆量敢爬这么高的假山?
然而此刻懊恼已无半分用处,我只能静静地等着是否有巡逻的侍卫路过,否则就只能在此处吹一夜冷风了。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到远处有交谈声,然后其中两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却慢悠悠的朝我这边走来。
夜深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身材高大,应是男子。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我又在最高处,本想等他走近了再与他招呼,没想到却看到他警觉地突然抬起了头,磁性而低沉的声音慢慢响起,却并没有半丝惊慌,“何人?”
黑夜中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竟直直地射进了我心中。
我感叹,这算不算是缘分使然呢?
我想方设法想见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了。
并不是第一次见他,却是第一次敢这样直面他。
我平静地回道,“在下承辉殿选侍。”
他此刻穿着便服,打扮随意,似是从宫外而来。
我并没有向他行礼,只平静地回看他,“这位兄台,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忙?”低沉的声音带着丝漫不经心。
我往假山下望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我……下不去了,能否……”帮我弄下来,后面的话没出口我便红了脸。
今日的确冒失,没想到我竟与他在这样的境况下相见。
“你一个男子不敢自己爬下来?”他有些鄙夷。
“我……”我越发红了脸,自小便有些恐高,真真是不敢往下看。
但想到被他看轻,便负气地咬咬唇,决定还是依靠自己爬下去。
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敢踩错,爬了半天却只爬了一半。
低头一看,他竟没走,怡然自得地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决定继续往下爬,却没想到着力点的石子受不住我的力量裂了开来,脚下瞬时踩空。
“啊——”
我忍不住喊叫一声,却意外的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被一个结实的怀抱接住。
我惊魂未定,只看到一张英挺俊朗的脸,合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将我平稳地接到地面。
“既然不敢下来,又何必逞强?”他好笑地看着我。
“求人不如求己,我堂堂男子汉怎能被人看轻。”我抿抿唇。
他嗤笑一声,“摔得粉身碎骨他人就能看重你了?”
我无言,忍不住小声议论,“某人又不愿出手相助……”
却换来他的一声大笑。
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不过我不曾说的是,若没有他看着我,我自己一个人是断然不敢冒险爬下来的,免得真摔伤了也无人看顾。
我们的距离很近,此刻我才看清了他的脸。
周正而硬朗的五官,极是英俊,却透着股威严之气,令人不敢直视。他的身姿高大挺拔,比大多数男子都更加健壮。我自认也见过不少男子,却没有比他更有男子气概和征伐之气。即便被他看一眼都忍不住欲跪下身臣服。
我的心跳得有些不规律,忍不住别过脸,退后了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男妃深夜滞留御花园已触犯宫规。”他审视了我一会,才慢慢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你会告发我吗?”我平静地问。
见他并不回答,我不由轻轻一笑,“纵使告发,我也不怕,皇上必舍不得处置我。”
“有趣。”他扬起唇,转过头看向我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平静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一身普通的衣衫,清浅一笑,“今夜不知。”
他朗声笑笑,转念又道,“你凭什么认为皇上舍不得处置你?冒充天子的宠妃乃欺君之罪,按例当斩。”
掷地有声的话语自他口中说出更是平添了不容抗拒的威严,我的心也险些漏跳一拍。
“你怎知我冒充,说不定我马上就成为陛下的宠妃了呢?”我不禁反问。
“是么?”他转过身走近一步,手指勾住了我的下巴,迫我抬头看向他。
洁白的面纱在他的指尖轻轻滑落,月光下是我不经修饰的面容,精致而清丽。
我双唇微启,漾出一个明艳的笑容,“这张脸,可否入得了大明宫的长生殿?”
他直直地看了我良久,眼中一抹惊艳划过。
良久才玩味道,“你自负美貌,便如此自信?”
我微微一笑,仰头看向天际,“不如我们赌一局如何?”
“哦,怎么赌?”
我想我定是第一个敢跟他下赌局之人,赌约竟还是——
“皇上会让我成为他的宠妃。”
话音刚落,他便不禁笑出了声,连说几声,“有趣。”
“看来你是输定了。”他笃定道。
我轻轻笑了笑,指着星空道,“听说钦天监新出一预言:西方白虎胃宿震惊雷,渐渐逼近紫微星,大有相互辉映之势。”
“宠妃现,后宫变。”
“或许那个人会是我。”我轻声道。
“那么我们拭目以待。”他衣袍一挥,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默念:我们还会再见的,皇上。
曾经有许多次面君的机会均被我有意无意错过,如今却为了能得到他的注意而费尽心机,想来也真是可笑。
我并非对皇上无一丝好奇,只是这份好奇并不值得我冒险卷进宫中争斗。而如今见到了他,却激发了我久违的好奇心。
他并非一个好色的皇帝。
他见到我虽有惊艳,但并未心动,要得到他的回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简单。
皇上少年出师,位及人臣,如今又统领四方,受万人景仰。自小便锦衣玉食,博戴冠楚,见过的各色美人不计其数,我纵使再惊才绝艳,也不会令他乱了心神。
必要不俗。
后宫嫔妃多如繁星,千娇百媚者有之,千依百顺者亦有之,可谓百花争春,姹紫嫣红。
如何才能令他对我回眸难忘、相思无限?
意料之外便会一探究竟。求而不得便会朝思暮想。欲拒还迎便能扰人心神。
以我性命作赌,换他棋逢对手。
若我不能六宫粉黛无颜色,便成为这宫中孤魂野鬼又何妨?这世上男子有谁值得我如此煞费苦心,恐怕也只有这九五至尊了吧。
你若是我的劫,我便将自己双手奉上。
是去是留,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