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封母亲为二品诰命夫人,圣旨在她咽气那一刻便到了。
我披麻戴孝守了母亲三日,最终还是不得不送她离开。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自谢府而出,直往城外而去。圣旨本阻拦我出城,但是我以死相逼,又以南山君的威势恫吓,逼得侍卫不得不放行。
想必李振睿已经接到了消息,之后再未阻拦。
送葬回来,行至白马寺,由于我身体不适,只能在此处暂时歇下。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已经离开,皇城的护卫队却将整个白马寺围得水泄不通,进出均有报备,严阵以待犹如敌国入侵。
蝶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对我轻笑道,“皇上也太郑重了,围成这样便是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吧。”
我亦不由点头道,“看来当日未下完的棋,皇上已经落子了。”
蝶衣虽惊讶,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只在我耳边轻声问道,“那么君……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解决的办法。”我淡淡道。
是夜,一名挺着大肚子、相貌极其丑陋的孕妇在一名下人的搀扶下蹒跚着来至白马寺。
孕妇可能临近生产,赶了一天路好不容易到了白马寺便想歇歇,却被驻守的护卫队拦住去路不让进。
争执之间孕妇大出血,生命垂危。
此刻正被医者仁心的穆太医看见,便救进了白马寺。
孕妇在房中痛苦地呻吟半天才总算好转起来,孩子勉强保住,但是随时可能生产。
孕妇为了答谢救命之恩,特来感谢穆太医和我。
避开重重守卫,终于进了我的房门,我示意蝶衣注意留神外面动静,看清来人连忙扶起他欲下跪的身子。
“无欢,辛苦你了。”我对他微笑道。
传说中的谢无欢摘下了面具,看见我露起了难得的笑容,“多年未见,公子可还好?”
“好,”我点点头,“如今见到你,真是感叹时光匆匆啊!”
无欢原名程绍之。
初见无欢时他还是一个充满稚气的少年,因全家获罪被贬为官奴,后辗转沦落到了寻欢楼。
他初来时倔强得逃跑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又被寻欢楼无情地抓回,最终心甘情愿留下来,成为了另一个我:谢无欢。
“是啊,当日与公子分别仿佛昨昔,只没想到公子变成如今这样。”他看着我此刻的身形也是怔立好一会儿,良久才恢复原本的平静。
“无论变成怎样,我还是我。”我微笑道,“从此以后,谢无欢回来了。”
“是,公子。一切已安排妥当。”程绍之低着头,嘴角轻轻扬起。
这段日子的筹谋在今夜终于拉开了帷幕。
在卧房中我与程绍之互换身份,因为我们身形极其相似,故而扮成了他的我竟一时半刻难分真假。
经过我精心的易容,此刻的我一身粗布衣裳,腆着大肚子,面目惊悚,全没了南山君的清尘脱俗的模样。
又为蝶衣打扮了一下,与程绍之彼此对视一眼,确认再无可被怀疑的地方之后,我离开了寝房,与蝶衣一道往山下而去。
经过重重守卫,众目睽睽之下我与蝶衣出了白马寺。
但刚走没多远,便被巡逻回来的霍青拦住。
李振睿或许早有预料,竟派了霍青跟在我身边,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我左右,现下即便夜深了依然还在巡逻查岗。
“什么人?”霍青喊了一声,拿着火把走过来,将我和蝶衣的容貌照亮。
霍青在看了我一眼,立刻转移了视线,想必也是被我此刻的容貌吓到了,但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蝶衣身上,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官差大人,怎么了?”我压着声音问道。
霍青围着蝶衣转了一圈,“我怎么看这姑娘有些熟悉。”
“大人是觉得奴家这丫头像寺里那贵人的侍女吧?奴家看了也觉得像的很。”我低头回道。
霍青转回视线,问我道,“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我后退一步,将与他的距离拉开,“奴家本就急着赶路回去生产,今日若不是有菩萨相救,只怕性命不保。”
“这大晚上的你们两人回去也不安全吧?”霍青问道。
我摆摆手,“无妨,奴家的这张脸去哪里都安全。”
霍青笑了笑,他身边的几个侍卫也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在我们说话间,远处寺门口走出了“我”、“蝶衣”和穆太医。
看见我还未走,门口的“我”咳嗽了一声,有些虚弱地说道,“小娘子这么晚了路上要小心啊!”
我转过身向“我”行了一礼,“多谢贵人相救之恩,本不想打扰的,没想到还是惊扰了贵人。贵人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身边的穆彬亦劝道,“君上,入夜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叫穆彬送我一程,然后在蝶衣的劝说下又进了寺里。
霍青再次看向蝶衣时终于不再有疑虑,叮嘱了我们几句便离开了。
穆彬陪着我下山,一路上畅通无阻,再也未被阻拦。
走到山脚下,我停下了脚步,与穆彬作别。
“小熙,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穆彬拉着我的手不愿意放。
他眼中的不舍分明,但我只能狠狠心挣开他的手,将一封信交到穆彬手中,郑重说道,“穆哥哥,你回去后记得千万要小心,按计划行事。”
穆彬点点头。
我又将一封亲笔信交到他手中,“关键时刻拿出此信,可保你性命。”
穆彬撰住信笺,眼含热泪,不舍道,“小熙,你要好自珍重,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虽然已做好了一切安排,但是我并不能顾及到所有人的后路。
等李振睿发现我不见了,便是东窗事发之时,彼时穆彬必将有难。但此刻我尚不能让穆彬与我一道离开,否则霍青必然会发现端倪,所以穆彬只能留在寺中为我争取时间。
但尽管如此,我知道程绍之撑不了多久,李振睿派霍青跟在我身边不单单是保护我,更是严密监视我。时间一长霍青必然能够发现异样,所以程绍之只是为我争取时间,而并非一直扮下去,时机合适他便会全身而退。
与穆彬告别后,我便坐上了一早隐藏在密林中等候的马车。
马车四脚都绑着布条,行走悄无声息,在夜色掩映下迅速驶离了白马寺。
此刻真正的危机便要开始了,尽管身体已非常疲惫,但我一刻也不敢放松。
在我们驶离山脚几个时辰后,白马寺中发生大火,顿时一片大乱。
而此时,我与蝶衣已重新入了金陵城。
“公子,我们好不容易才出城,为何又要回去?”蝶衣不解地看着我。
我并未向蝶衣透露我所有的计划,真正知道我计划的人只有程绍之,甚至连穆彬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兵者诡道也。皇上接到通报知道白马寺起火恐怕不会以为是意外。所以即便我在寺中留下了一具残破的尸体,他也并不会信我就此葬身火海,一定还会派人追击。”
“但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我会逃离金陵城,故而会先往城外追,同时封城。所以我们只要赶在城前被封前入城门就暂时安全了。”
蝶衣恍然大悟,却又疑惑道,“可是一旦城门真的被封,我们恐怕再也出不去了。”
我微微笑道,“我本来便也没打算出城,即便他们寻到我的踪迹也只会以为我要离开金陵,实则却是悄无声息地入了城。”
蝶衣禁不住地赞叹道,“公子好计谋,如此纵使皇上派多少人追击也不会追到半分踪影。”
“不。”我摇摇头,“皇上会追到踪影的,狡兔尚且有三窟,何况是我。”
“公子此言何意?”
“皇上在出城追击时会发现有一孕妇直奔西秦、北梁而去,但是纵使他抓到这名孕妇,也找不到他真正要找的人。”我自信一笑。
蝶衣猛一拍手,“如此皇上也不会将注意力集中到城内了。而且西秦和北梁并非大夏国土,皇上想追也鞭长莫及,确实是逃离的好去处。”
我为蝶衣的分析而赞叹地微笑。
我没有第一时间逃离金陵,无论如何藏匿,在李振睿的彻查之下定然会发现我的踪迹,故而只能兵行险招,如此我才能获得真正的、永远的自由。
说话间腹部一阵锥心的痛袭来,让我险些晕过去。
伸手一探,发现了几滴鲜红的血滴,我连忙吃了颗分别前穆彬特意为我做的保胎丸,才终于平复了胎息。
想到此行凶多吉少,心中一丝惆怅划过。
为了掩人耳目,我在城中依然身着女装,蝶衣则扮成了我的妹妹,两人一道称是自乡下来看望在城里当官的夫君。因为赶了一夜的路,又盘缠尽失,只好找户人家投宿。
我们投宿的是一户开私塾的人家。这家孩子甚多,看见我腹中有孩儿,便存了分善意,在我们恳求下终于同意留我们住几天。
我不能回谢家、也不能去缥缈轩,这些都是李振睿知道的,回去就是送死。金陵城中虽有许多熟人,我却也一个都不能找。
越是陌生人反而越安全。
天还未亮,整个金陵城便都进入了戒备状态,一队队的禁军和护卫队行走在大街小巷,拿着画纸四处寻人。
私塾先生拿着那画纸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最后才叹口气道,“还好这位夫人您面貌……否则恐怕要麻烦了。”
“敢问先生出了什么事?”我哑着嗓子问道。
“哎……听说圣上的南山君在白马寺遭人劫持,圣上雷霆大怒,正在四处寻找劫匪呢。”私塾先生摇头叹息。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然后又对私塾先生拱手作揖道,“妾身借宿此地还要多谢先生照拂之恩。”
“哪里哪里,夫人客气了。让你割爱你家老爷的墨宝,钱某已经好生惭愧了。”私塾先生拿着我送的墨宝高兴地不舍放下。
“老爷的墨宝自是送给有缘人,先生不嫌弃就好。”
正在我们叙话之间,蝶衣匆匆地跑了进来,“公……夫人,外面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是啊,这段日子恐怕都是这样了。”我淡笑道。
蝶衣紧张地向我挤挤眼,我心领神会,对私塾先生点头示意,便进了屋歇息。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进了屋里,我忍不住问道。
“公子,我刚才按您的吩咐与街上的乞儿谈话,他告诉我说自从白马寺一夜大火后,护卫队便兵分两路,一路往南面追去,另一路便直接开始搜查金陵城了。”
我一听也是为李振睿的缜密和果敢而心惊,我的三步虚棋竟都被他看穿了。
“君上,我不明白,明明咱们的人是朝着西秦和北梁去的,皇上就算是疑心,也应该三面同时追击,怎么会只追了南面呢?”蝶衣睁大双眼,疑惑地看着我。
“因为他是皇上。”我不由苦笑,“所以他是皇上。”
蝶衣因为的这句话而摸不着头脑,我这才娓娓道来,“皇上知道我这是故布疑阵,目的是为了分散他的兵力,兵力一少我掩人耳目逃脱的机会便增大了,所以他便挑了可能性最大的两条路。”
“那皇上何以会选择可能性最小的南面呢?南面可是我们夏朝的国土,公子要真想逃,自然是要逃到皇上无法掌控的地方,逃到其他国去啊!”禁不住问道。
我叹口气,这正是我的无奈之处,一个怀孕九月即将临盆的孕夫,怎么可能跋山涉水跑去他国?一路艰辛自不必说,能否入得了他国,途中是否会遭遇不测,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李振睿知道我生性谨慎,不会做无把握的事,故而首先便排除了西秦和北梁。而南面好山秀水,钟灵毓秀,且易隐藏踪迹,是个养胎、生产的好去处。
我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蝶衣,蝶衣听完亦忍不住感叹,“这倒确实像是公子会选择的地方……可惜没想到公子最后还是选择了入城。”
“是啊,正是因为我一开始便没打算去南面,所以才故意漏了南面,让他怀疑。若我三个方向都安排了人,那他只会集中兵力在金陵了。”
这一局,我输了两子才险险地赢了一半,算起来还是亏的。
蝶衣却看起来颇为骄傲,“公子别这么说,我觉得公子已经很了不起了,光是选择逃亡路线便是这么多弯弯绕绕,一般人还真是做不到。”
“那也得看对手是谁。皇上足智多谋又善驭兵,我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步步为营。这便是我说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啊!”我感叹一声。
李振睿善察人心,知道我会选择什么样的路,那么我要做的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我与他对弈之所以没有一时败下阵来,便是因为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走什么路,所以数个回合下来仍不分胜负。
不过李振睿确实比我想象中更厉害,这一局我其实是落了下乘,只分散了他一半的兵力,不出数日他便会调转枪头瓮中捉鳖,到时我只能与他慢慢周旋了。
抚摸着高耸的肚子,我不由一阵苦笑,为了迷惑李振睿故布这么多疑阵,如此折腾,只希望不要影响日后的生产才好。
利用这几日的休憩,我对自己在金陵城中的势力重新进行了布局。
李振睿主导着城中一切,逼得我不得不拿出全部手段与他周旋。
但我也不能在金陵久待,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离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