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诊治,许长河并无大碍。
“处理及时,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了。”姜悬包扎好伤口,如实回禀圣平帝。
圣平帝如释重负,长吁一气:“真是给朕吓出一身冷汗。”紧接着开始疑惑:“箭袋里怎么会有蛇?”
郑阴山合理猜测:“说不定是林子里带回来的。”
珂王沉吟道:“繁花林蛇胆子很小,感应到危险会迅速躲避,怎么会逃入离人那么近、又颠簸不定的箭袋里?”
许长川握紧双拳:“有人事先将蛇放置其中。”
圣平帝大怒:“竟有如此歹毒之人,简直目无王法!”
张项问许长川:“许少卿如何确定蛇是事先放置好的?”
墨青席等许长河睡着了才过来,正好听到张项问的这一句,便接了下来:“长河一箭未发,箭袋的重量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如果是中途放进来一条三尺长蛇,他不会没有察觉。”
张禄全就在当场,想呵斥墨青席随意插嘴,可视为大不敬,结果反被他瞪来的一眼吓得噎住。
墨青席正在气头上,面容冷峻。
圣平帝关怀的问:“长河怎么样了?”
“刚睡下。”墨青席回答的同时也朝许长川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
圣平帝领教过墨青席的探案能力,问他:“依你之见,这真的是有人蓄意谋害许长河?”
墨青席冷静道:“长河原先骑的是昭雪,赛前忽然换马,箭袋是按人头数量配备好,为了便于区分,箭身刻有不同的标记,那箭袋本来是要分给原定的目标,但阴差阳错换给了长河。”
圣平帝命人把箭袋拿来,亲自查看上面的标记。
居然是琅轩的箭袋!
琅轩指尖抠着木椅扶手,神情阴冷。
“严查不怠!”圣平帝怒不可竭:“许少卿,今日猎场上所有人都给朕细细盘问!”
许长川跪领圣意:“臣,遵旨。”
陈小将军受命带兵围封猎场,甭管是谁来,都只进不出。
圣平帝借此机会让琅轩去看望一下许长河,到底是人家替他挡了灾,好歹当面致谢,才说得过去。
琅轩甚至都有理由怀疑那条蛇是圣平帝安排的。
毕竟他不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孩子,相反,他最不得恩宠。
他的生母虽贵为皇后,但从没有给过圣平帝哪怕一张笑脸。
与陈太尉的女儿一样,她们都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为了国家安定,和家族荣耀。
纵然母仪天下,也还是终日怏怏不乐,积郁成疾,花一般的年纪,就香消玉殒。
圣平帝不喜冷面肃然的皇后,给琅轩的父爱和关注远不如其他孩子。
琅轩也只是在表面上陪他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那一星半点、虚情假意的父子情,他从不稀罕。
这般苦口婆心,无非就是想让他与许长河冰释前嫌,维系住许家的忠心罢了。
琅轩进帐前绷着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等看到躺在榻上代他受罪的许长河,冷硬的面孔稍稍松动。
墨青席坐在床边哄低烧的许长河喝药。
许长河哼哼唧唧道:“要糖。”
墨青席叹气:“我去给你拿。”
紧接着他一回头就看到了琅轩,不由愣了下,慢腾腾起身行礼。
琅轩轻抬手,低声道:“我来看看他。”
许长河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琅轩来了,嚷着要糖吃。
墨青席无奈,只得托琅轩看着他,然后去给他找糖。
琅轩坐到了墨青席刚才的位置,静静望着许长河。
许长河忽然来了句:“真没糖就算了,你亲亲我也行。”
琅轩:“……”
过了会儿,许长河听不到墨青席的回应,眼睛眯开一条缝:“你怎么不说……”
话未说完,他在灭顶的惊惶中对上了琅轩黑白分明的眼。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许长河一瞬间连杀人灭口的念头都起了。
“不算早。”琅轩冷哼:“刚好听完要紧的那句。”
许长河想爬起来跟他干架,但实在没那个力气,快要急得骂娘了。
“是因为他救了你?”琅轩问:“还是在虞城县的时候?”
事已至此,许长河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在虞城县,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动心了,但要说动情,是后面的朝夕相处。”
“你家里有谁知道?”
“我爹,我哥。”
一问一答,十分自然。
“我想也是。”琅轩并不愚钝:“你悄无声息地回京,是被你父亲赶回来的吧。”
“他让我十年不见墨青席。”许长河现在想起来还气愤不已:“要不是捅你那一下,我还真要等十年。”
琅轩付之一笑:“难怪他看我是那个眼神。”
许长河竖起耳朵:“什么眼神?”
“他误会了一件事。”琅轩告知:“以为我跟他一样。”
许长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真要是喜欢你,就不会任由舅舅布局设计、再害你入狱受罪了。”琅轩道:“但我确实嫉妒他,能有你陪伴左右。”
帝王之路是孤独的,琅轩自知不该留恋过往,及时斩断与许长河的情谊,好过之后有人利用他来牵制自己。
这吃人不吐不骨头的深宫,没必要再搭进来一条鲜活的命。
“那个小太监,是你舅舅的人吧。”许长河也是后来想明白的。
身边有那么个偏执扭曲的监视者,琅轩等同于是他舅舅的提线木偶。
“你太聪明了,有些事不能让你知道。”琅轩说:“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引火烧身。”
“国舅爷平完北境战乱就要回来了,不知又要作什么妖。”许长河裹着被子盘腿坐好:“珣王也已经被他搞去封地种菜了,朝中再无威胁,也就几个老臣有事没事奏他个目无君上,不痛不痒。”
“他要权倾朝野。”琅轩揉捏眉心:“许家长久不顺他意,早就被他视为眼中钉了,我险些保不住你。”
许长河左摇右晃嘚瑟着:“吉人自有天,你舅舅估计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人豁出命来救我。”
“张禄全倒戈向他,舅舅这次回来,应该会帮他一把,让父皇将满儿赐给张项。”琅轩哀叹:“张项的骑射功夫便是舅舅传授的。”
“我就说他怎么如有神助呢。”许长河恨恨道:“宫里那么多公主,待嫁的又不止满儿姐,非跟我哥抢。”
“娶了满儿,若张家有事,陈老绝不会袖手旁观。”琅轩精明道:“皇族每一桩姻缘,背后都流淌着滚滚利益,一如我母后……”
“那就更不能让满儿姐落得一样的结局。”许长河打断他的悲伤:“我注定对不起许家,至少成全我哥。”
琅轩郑重其事地问他:“墨青席值得你放弃一切吗?”
许长河答得毫不迟疑:“值得。”
琅轩不由得扬起嘴角:“今后有何打算?”
许长河一五一十地说了:“等我哥成了亲,喝完他的喜酒,我便找机会与家里说开,然后编个什么得了不治之症的借口要四处求医,带着青席离开京城,远走高飞,逢年过节回来看望一下。”
琅轩听完,欣慰释然,许长河不再是仅凭一腔热血勇往直前的莽撞少年。
同时又因他已将全副身心都交予另一人而黯然神伤。
“长河。”琅轩蓦地追忆起往事:“你还记得那个玉连环吗?”
许长河点头:“记得,那一摔,让圣上想起来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年尾宫宴,让我认识了你,也得到了父皇的赏识。”琅轩记忆犹新:“其实我只是厌烦了那繁琐的拆解步骤,想快点回宫陪母后,才气急败坏地摔了它,所以我不是父皇说的什么破而后立之人。”
许长河笑容灿烂:“就算你不摔它,结果也不会变。”
“为何?”
“有些人生来就不是池中物。”
琅轩待了小半个时辰,被许长河声嘶力竭的一声“滚!!!”给撵了出来。
墨青席在帐外捧着一盘酥糖恭敬道:“殿下莫怪,长河余毒未清,头脑发昏,才会胡言乱语。”
琅轩这几年来从人前演到人后,早已麻木,煞有介事地冷着脸甩袖离去。
墨青席入帐看着虚弱呻吟的许长河,放下酥糖,把药倒回炉子重新热一遍:“陈小将军在巡营,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营帐附近见只耗子都没有,你不用装了。”
许长河满床打滚:“我是真的难受……头晕想吐伤口疼!”
墨青席丢过去一瓶药:“喏,止疼散。”
许长河眼角含泪:“你突然间好冷淡。”
“哦,是吗?”墨青席面无表情:“那我这就去找个热乎人给你暖暖。”
许长河生怕他跑了,披着被子去把人囫囵“吞”了,裹挟回床上,惊喜道:“原来你一直在吃琅轩的醋啊!”
墨青席板着脸,一言不发。
“琅轩有钦定的太子妃,只是还不到出阁的年纪。”许长河再一次笑了出来:“你怎么会觉得我和他有什么?”
他们的话墨青席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那种无须赘言的默契,非经年累月不得成。
他人望尘莫及。
墨青席的自知之明将他与琅轩之间的差距刻划得一清二楚。
“我和琅轩很像,因为像,所以合得来,但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许长河解释——
“国舅爷手握重兵,军功显赫,百官忌惮,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一心想要琅轩坐上储君之外,不折手段拔出异党;”
“琅轩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被他舅舅下了蛊似的,好好一人,突然就把我当成琅轩化龙之路上的绊脚石,我每次去找琅轩,他都恨不得录写口供似的将我的话抄给国舅爷;”
“国舅爷几次拉拢伯父不成,恼羞成怒,他要捏死真是我太容易了,琅轩只能亲自动手,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商量,就大概估摸着对方的意思,顺势而为。”
许长河的手抚上墨青席受过伤的那侧脸颊:“但行刺案不是,时隔一年,我以为琅轩真的变了,打那一架是动真格的,还有他划伤你的脸,说什么都要绝交!”
“他没有变。”墨青席垂眸道:“反而将计就计,促成了行刺案,打压了许家,自此国舅爷再不会把许家放在眼里,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划伤我也是做给那个小太监看,再传给国舅爷,告诉他——太子殿下已经恨透了许长河,连带着为他而来的我,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许长河态度坚决:“在这件事上,我不会轻易原谅他。”
墨青席薄凉道:“那是你的事。”
许长河抱着他又亲又蹭:“我错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我真的不是到从哪里开始说啊,我们都是随机应变、即兴发挥。”
墨青席翻脸无情,一把推开他:“这很好。”
“不好!”许长河急得满头大汗:“我不喜欢琅轩我喜欢你,你不明白你吗?”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累了。”墨青席从他怀里退出去,神情冷若冰霜,下床把热好的药与酥糖一起放在床头,遂决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