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呜咽,秋意愈浓。
刚走到蓉锦堂的后院,胡轶惟就将双手撑在灰白的墙壁上,无助地呢喃着。
“果然是他……我的宿敌又回来了……”
秋月见她比傍晚时分还要虚弱,连忙牢牢地扶住她,满眼尽是慌乱与担忧。
“姐姐,你在说什么?什么宿敌?他是谁?”
“香椎翼助……”胡轶惟的声音轻若一帘幽梦,却又骤然从梦中惊醒,“不对!我现在应该叫他侍神!”
“侍神?”秋月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是做什么的?是哪路神仙吗?”
胡轶惟剧烈咳嗽几声,缓了口气才接着说:“他是日本的捉妖师,虽然是所谓的东瀛神仙,但其实就是一个专门夺舍活人肉身,用来寄放元神的怪物,而他的真身,只是一个用瓷器做成的福娃。我曾在三百多年前与他交过一次手,没想到竟然会在江口碰见他,还真是冤家路窄……”
听完以后,秋月心里的不安似这冰凉的夜色愈发浓重,“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胡轶惟转身靠在墙壁上,旋起的裙裾划过墙角丛生的衰草,发出几段清零不忍闻的碎响。
“别说是你,就是我也只能在他靠近时才看得见他的元神。可若想彻底消灭他,就必须炸毁他的真身才行,但以我现在的功力,根本摸不清那玩意儿在哪。”
秋月伸手帮她捋顺胸口的闷气:“那谁才能找到他的真身?”
“当然是山神大人。”
胡轶惟转眼望着城北那座完全淹没在夜色中的千裘山,缓缓开口道:“咱们的通灵宝珠已被天庭收回,我现在没办法再用法术向他传递信号。你听我说,明天一大早,你就带上一箱发馊的苹果,去千裘山找咱们的山神李崇明。记住,到了山神庙以后,你就待在山神大人的结界里面,千万别出来。”
半月前,胡轶惟曾哄着王闯陪她去千裘山的神庙里祭祖,当时山神李崇明便与两个小丫头约定了危险暗号——馊苹果。
秋月当然知道胡轶惟的用意,可她仍满脸愕然地问:“那姐姐你怎么办?!”
胡轶惟又转头看她,一抹纤柔的微笑带着几分恣意,如风似露地向秋月拂去。
“你放心好了,只要山神大人闻到那股馊苹果的气味就知道是我有麻烦,他一定会想办法跟我一起对付香椎翼助的,在此之前我也肯定会保护好自己。”
秋月浑身抖如筛糠,连牙根也在打颤。
“万一……万一山神大人他……”
“没有万一,天一亮你就走。”
胡轶惟的态度果断坚决,眼中的决心似那条寒冰乍破的、凌迅的黄河,正汹涌澎湃地奔向一座烈火滔天的魔域。
秋月被她这副架势唬到说不出话来,只能频频地点头应好。胡轶惟随即施展简单的障眼法术,在地上变出一壶醇香逼人的烧刀子。
“拿上吧,咱们先出去再说。”
回到蓉锦堂以后,胡轶惟又戴上那张八面玲珑的面具,主动应酬安排。
“香椎上将,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这是鄂赣一顶一的烈酒烧刀子,大帅平时爱不释手,您尝尝看?”
香椎鸠夫看着秋月怀里的酒坛子,眼神很快往她丰满的胸脯上移动:“敢问九姨太,这种酒,不用额外添加什么香露吧?”
胡轶惟转身将酒坛递给香椎鸠夫,笑盈盈道:“当然不用,这种烧刀子适合独饮独酌,而且它还有滋阴壮阳的功效。”
香椎鸠夫牢牢接住,趁机在胡轶惟的柔荑上摸了一圈,“那我就当它是九姨太送给我的见面礼,改日定来帅府登门致谢。”
胡轶惟轻巧玲珑地抽开双手,转身回到王闯身边坐下,“香椎上将言重了。您若喜欢这烧刀子,那便是妾身莫大的荣幸,怎敢奢求您登门致谢?”
香椎鸠夫把酒坛随手递给身旁的香椎翼助,声音逐渐由平静转为愠怒:“你们中国人向来讲究礼尚往来,也讲究做大事前,先翻一翻黄历。今日大帅与少帅之间略生嫌隙,约莫是鄙人没有入乡随俗,挑个好日子来拜访的结果,于是只能先回章公馆,好好研究研究中国的天文历法,以便改日再叙。”
这番话犹如飞龙骑脸,来得狠绝又庞壮,死死地压着王闯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他见香椎鸠夫毫不留情起身就走,也赶紧追上去,摇起了自己那根又臭又长的尾巴,“万万不敢!应该是末将携这不懂事的犬子上门,向您赔礼道歉!”
香椎鸠夫在正门前停下脚步,神色依旧紧紧绷着:“大帅言重了,请留步。”
此时,一辆挂着军部旭日旗的奔驰轿车,刚好驶抵大帅府的正门口。香椎翼助替香椎鸠夫打开车门,俩人先后上车入座,满载着一腔怨气飞快离去。
汽车轰鸣声很快消失在寂静的深夜里。王闯看着身旁满脸漠然的谢麟竣,顿时怒从心起:“逆子!你究竟要干什么?!”
谢麟竣压住军帽边檐冷笑一声,再抬眸时,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锋利。
“借刀杀人这一招,只能用一次,你好自为之吧!”
紧接着,谢麟竣的越野座驾也缓缓停在了大帅府的正门口,司机从驾驶室绕过来替他打开车门。谢麟竣极为熟稔地钻进去,同样带着满心不悦快速离开。
奔驰车停在章公馆的门口,香椎鸠夫下车吩咐周围的宪兵:“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离场,香椎父子俩立刻登上明月楼,推门走进清风阁内。房门被一阵怒号的阴风猛然合上,两缕怨魂悄然现身。
“香椎上将!是怀义庸碌无能,中了谢麟竣的奸计!让您的宪兵部队损失惨重!这厮阴险狡诈,暗中勾结红蓝两党!您一定一定要当心啊!”
“对对对!您可千万别上这小子的大当!他向来白皮红心,绝不可能诚心投靠皇军!还主动做什么华南政府的大总统!他肯定在蒙蔽您!”
章氏父子脸上还带着各自死前的惨状,映着满室昏黄的烛光,愈显阴森可怖。
香椎鸠夫原本打算借章家的手先套牢王闯,再用利用王闯的野心铲除谢麟竣手底下的私军。等这两步做完以后,便浩浩荡荡地扫平华南,卸磨杀驴。谁知在各路间谍活动中,明争暗斗数十年也不曾落败的他,竟然输给了谢麟竣这个不到三十岁的毛头小子!
他当即暴怒:“废物!两个废物!”
香椎翼助将这两缕怨魂吸入鼻腔中。他请挥广袖,只消须臾,又变出一幅画面——范耀森与何睿琏正带着谢麟竣的近卫军在千裘山的南麓行军。他们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一看就是用来潜伏的先行部队。
香椎鸠夫拧紧长眉,眸蕊似火花怦然爆开,彻底点燃了他心头狂傲的怒火。
香椎翼助弹了弹指尖,画面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两人中间那一盏孤零零的宫灯,仍在晚风中颤颤巍巍地燃烧着。
“如何?父亲大人,这下您确定执行玉碎计划(1)了吧?”
香椎鸠夫咬牙切齿:“看来军部特勤处的人没有骗我,今晚王家父子俩故意在我面前上演水火不容的戏码,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好让我放松警惕。”
香椎翼助打开胡轶惟赠送的那坛烧刀子,浓郁的酒香霎时扑得他蹙紧秀眉。
“你只说对了一半,这剩下一半——王闯把章家以前的业务全部献给你,是因为他手中真的只有这些筹码。鄂赣地区最重要的兵权,从王正雄二十二岁回国那年算起,就一直被他自己紧紧握在手中,而王闯,不过是一只被狐妖蛊惑的可怜虫罢了。”
“狐妖?”香椎鸠夫很快反应过来,“莫非是他的九姨太——胡轶惟?”
“没错,就是她。”
香椎翼助捧起坛子往面前的海碗里倒酒,“她与王正雄默契地里应外合,一起扳倒了章氏家族,顺便在床上逐步蚕食王闯的精魄,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他性命。”斟满以后,他放下手中的酒坛,将海碗举起来仔细端详,“所以,这坛酒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烈酒烧刀子,而是妖界专门用来催人性命的‘薄情散’。”
香椎鸠夫吓到浑身冒汗,慌不择路地问:“美智,咱们怎么才能永绝后患?!”
酒面上反射出来的粼粼红光,映入香椎翼助的眼底,似盛着两汪惨艳的鲜血。
“父亲大人,我是您的儿子香椎翼助,不是您的女儿香椎美智。这么多年过去了,您怎么还是改不了口?”
香椎鸠夫赶紧跪下磕头谢罪:“是草民莽撞无礼!还请侍神大人息怒!”
他惶恐地以额贴地,脑海中飞速浮现出女儿香椎美智的音容笑貌——那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她主动去神社为即将远征中国的父亲祷告祈福,回来的路上,一团浓密的黑烟趁她不注意,迅速钻进她的身体,成为了她所谓的主人。
一夜之间,温柔娇俏的香椎美智变成了俊美阴柔的香椎翼助,就连香椎鸠夫的妻子也被那团黑烟用一场大火残忍献祭。
自那时起,香椎鸠夫便带着这个所谓的儿子,了无牵挂地奔赴中国战场。只是有些时候,他看着面前这张和女儿一模一样的脸,总会产生一种思念的错觉。
香椎翼助深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不禁阴恻恻地冷笑出声。他把酒慢慢倒在两人之间那张竹席上,如同中国人祭祀时,敬拜一位死去的故人。
“不急,明天先送他俩一份大礼,然后再慢慢地剥皮抽筋。”
(1)玉碎计划:侵华战争末期,日本昭和天皇制定的种族灭绝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