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试炼

这一番话，似乎没有在纪川的心头激起任何波澜，他淡淡的听完这些问题，转头看向慕容安，眼神中确实慕容安读不懂的死寂，“殿下，可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是一名切切实实的受益者。”

慕容安怔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纪川竟然给了他这么一个回答。

可这话夜确实说的不错，那些影卫说到底也是为了他平南王府卖命，处理的绊脚石，夜大多是挡了王府的路，就像纪川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墨服务，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忠心。

这般说来，自己作为一个利益相关者，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替他们辩驳。

想来，纪川也是因为如此，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可是，如此便对吗？

他难道生来就该享受这些福利，生来就应该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那些人天生就只配做他脚下的泥土，为他铺路吗？

不是的。

慕容安在心中默默的回答道。

不应该如此，没有人天生下贱，更没有谁理应为他人卖命，此乃世事不公。

“纪川，你不怨吗？”

“怨什么，若是没有主人把我捡回来，或许我早就死了。”

纪川声调沉闷，听起来似乎情真意切。

“不，纪川，你心中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你若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有如此的学识？提出那些见解？”

慕容安并不轻易放弃，今晚的他似乎真的有些穷追不舍的意味，不问出个所以然便誓不罢休。

纪川苦笑了一声，“殿下，你太高估我了，我夜不过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回忆，纪川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起来，叫人听不真切。

“殿下，你知道影卫都是怎么训出来的吗？”

慕容安哑然，他确实不清楚，哪怕时至今日，他夜对此了解十分有限，不过纪川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便自顾自的说下去了。

“曾经我也不知道，其实刚刚到主人身边的那几年，我也学着武功，奉命去杀人，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那便是地狱，直到后来，我惹怒了主人，被发往影卫营重训，我才知道，当初的我多么不知足。”

纪川似乎是陷入了一段回忆，缓缓的接道，“在影卫营中的日子才是真的不见天日。”

刚刚进去的时候，纪川对一切还抱有幻想，虽说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苦，不停的训练，不停的杀人，还有延绵不绝的饥饿感，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惩罚，有太多未知的恐惧在等着他们。

若说这些都能靠硬抗撑过去，可接下来的行为，却叫纪川彻底了解了人性，也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那是一次集训。

他们一百个人被投放进入一大片野生的森林之中，其中暗含着无数的危机，有豺狼虎豹，隐匿在树丛中等着随时出来偷袭的毒蛇虫蚁。

以及，可怕的人心。

他们被勒令需要在里面待足一个月，可分给他们每个人的粮食却只有七天，这意味着如果你不争不抢，哪怕不遇上任何危险，也会被活活饿死。

是以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努力，短短几天，烧杀抢掠便成为了常态，没有人愿意白白送命。

而在进入这个地方之前，他们便已经尝够了饥饿的滋味，没有人想要接着饿肚子。

那时候的纪川还在坚守着自己所谓的底线，因此他不愿意轻易去伤害他人，好在他武功底子不错，仗着自己的武艺，他在第三天的时候猎杀到了一匹狼，那足够成为他接下来四五天的食物。

可当时的他太善良了。

当烧烤的火焰在丛林中升起，明亮火红的焰火吸引来了一群人，一群和他一样，异常饥饿的人。

纪川当初也曾经因为不愿意杀人而尝过饥饿的滋味，是以他对那些人的感受十分理解，如今自己既然有了能够食用的食物，面对着还在困境中的人，纪川难免心软，想要拉扯一把。

是以，他做出了进入这场试炼的第一个错误的决策。

却远远不是最后一个错误决策。

他将那些肉和食物分给了闻声前来的孩子。

可这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在试炼开始的时候，为了藏身保命，护住自己的食物，这一百个人分散开来，虽说起因是为了保全自己，但是确实在一开始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争端和杀戮。

可是因为纪川的食物，叫这一百个人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人多的地方，纷争自然也变多，再加上，经过了三天的初步观察，大家对于自己和其他人的实力都有了数，自然不甘心分到了食物便走，于是，他们便想要得到更多。

不仅仅是纪川的食物，更盯上了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那是试炼中的第一场杀戮。

人人都想要活命，人人都想要食物，想要得到更多活下去的希望，人的贪心是没有限度的。

于是他们开始了争夺，那一晚，惨叫声，兵刃对撞的声音，还有怒骂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断肢断臂铺满了大地，到处都是猩红的鲜血，血腥味浓郁的让人作呕，就连昨日捕获的狼，皮毛上都不可避免的沾上了鲜血。

所有人都筋疲力竭，但是大家都没有从那种厮杀的状态中走出来，是以所有人哪怕状态已经疲惫至极，可是依旧要对活着的人保留着防备之心。

他们的眼底都充斥着暗红色的血丝，面目狰狞，配合着身边的血色，活脱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这一晚，死伤的人数便要近乎过半。

纪川看着眼前的惨状，只想呕吐，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本来是好意想要跟大家分享食物，可是事情为何变成了这样，后来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

可能是大家面临的局势尚且没有危机到一定程度，大家对于纪川这样一个流露出善意的人，暂时还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

可是这样直面杀戮，已经叫纪川难以接受了。

第十日。

纪川曾经狩猎获得一头狼的事情给了他们除了抢夺食物之外可以填报肚子的第二种方式，于是那段时间，一直都有人源源不断的狩猎。

可是那些野兽也不是吃素的，被狩猎的越多，他们的警惕心也越强，到后来，他们甚至会被群狼袭击，伤亡惨重。

此时的斗争已经不仅仅局限在人与人之间了，还有人与动物之间。

可是因为他们在危机的环境之下呆久了，他们无法对同伴保持持久的信任，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

猜忌，杀戮，血腥，导致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救药。

人死的越来越多，到第十七天的时候，就只剩下最后的二十三个人了。

其中就包括纪川。

此时大家的粮食都已经捉襟见肘，精神状态也都是精疲力竭，大家似乎都无力争吵，也无力斗争，但是显而易见，大家如今都陷入了一场困境，无法自救，亦无他人来救。

就在这时，纪川犯了他的第二个错误。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纪川提出建议，二十三个人团结在一起，大家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起，做出一个规划，再一起齐心协力去猎捕食物，确保最后大家都能够活着回去。

在死亡的威胁下，大家都暂且认同了这个做法，事情安然进行到了第二十五日，眼看着胜利在望，大家马上就可以活着出去了。

可是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林外的人，绝不会放任二十三个人都活下去。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争，那么叶铮会帮他们争。

第二十六日的清晨，一声尖叫惊起了所有人。

他们的食物丢失了一部分，这对于生存艰难的他们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可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承认自己是窃贼，于是找不到罪魁祸首的他们，便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这个办法的提出者——纪川——身上。

其实纪川事后想想，便猜出了当时的一切，想来都是叶铮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而创造出来的阴谋，那食物，想来就是叶铮偷走的。

可是当时没有人想到这一层。

当时的纪川自顾自的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和愧疚之中，也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便默认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暴行，而不愿意做出任何的反击。

最后，或许是叶铮不愿意看见这样好的一个苗子死在这里，难得的发了善心，才将他救了出去。

可是这一举动，叫他日后被所有人仇视。

凭什么大家都在受苦受难的时候，眼前这个叫纪川就能受到格外的优待，甚至可以破例离开？

大家都这么想。

于是接下来纪川在影卫营中的日子便相当不好过了，明显的排挤和嫉恨，叫纪川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直到后来出了那个地方，纪川依旧没能洗掉当时的烙印。

那个有活力，有希望，带点善意的纪川，终究是死在那里。

......

“殿下，你看，我们这些活在阴沟里的人，为了几口吃的，就能这样争得头破血流。”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族，哪怕他们手中的食物多的吃不完，烂了臭了，也不愿意分出一部分去救济别人。”

“可是饼子只有那么大，为了活下去，我们就只能付出越来越大的代价，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殿下，哪里是我们不愿意去拼一个活命的生机呢？可选择从来不握在我们的手上。”

说到最后，纪川的语气低沉，仔细去看，甚至能看出他的眼角略微有些泛红。

慕容安哑然，这些事情倒是他从未考虑到的，但是不可否认，纪川所说的话句句属实，这样一来，他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纪川先前的态度了。

因为这条路根本就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更不是他能够反抗的。

若说捡回那群孤儿是给了他们一条再生的性命，因此要求他们以命报答理所应当，可是他们又究竟为何落到那样一个家破人亡的地步呢，谁又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甚至他们自幼双亲皆去世，一个懵懂的幼童，又如何能在这样的世道活下去，难道要他们去指望着陌生人的好心吗？

说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因此承担代价理所应当，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们年纪尚幼，恐怕许多人连影卫是什么，需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便进入了那样的深渊，从此在里面深陷一世而不得出。

但是百姓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不正是说明上位者失德，掌权者无能吗，明明是他们治理不当，贪污成性，每年战乱四起，外敌入侵，国难当头，却偏要为了满足自己享受的一己之私，无极限的剥削民众，导致无数人无家可归。

最后又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形象出现，告诉他们需要对自己感恩戴德，这天大的恩情就算是赔上性命也还不清楚。

这真相难道不荒谬可笑吗？

这一瞬间，慕容安似乎理解了纪川的悲愤和无助，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他落到这个地步，又能如何呢？恐怕做的还不如纪川吧。

可是要这么妥协吗？纪川其实并不甘心，他若是真的心如死灰，真的被严刑峻法打破，今日就不会对慕容安说出那么一番话。

这么多日下来，不仅是慕容安在观察纪川，纪川同时也在观察慕容安，他在辨别，在思索，眼前这位世子殿下，能否成为他的同盟，帮助他，他们，走出这个束缚了他们千百年的困境，拯救这个腐烂到骨子里的王朝。

慕容氏虽说如今被圣上忌惮，可多年的功劳却是一兵一卒，一点一点打下来的，厚积薄发，根深蒂固，手上更是掌着戍边防务和十万大军，便是当今圣上心生芥蒂，也只能防范，却不能真的付之行动。

而平南王府下一辈的继承者，慕容安，却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心怀大义苍生，眼里见不得污垢。

这样一个既有权势，又有心智的人，是纪川特意挑选出来的盟友。

是以，若是能够争取到慕容安的帮助，对他大有裨益。

可以说，慕容一步步想到如今的想法，其中少不了纪川一次次暗地里的推波助澜，为的就是今日。

这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纪川没有再开口，因为他在等待，他在等着慕容安给他一个回复。

良久之后，所幸纪川等到了。

“纪川，我帮你。”

一句承诺，宛如天籁。

纪川如愿听见了他期待的回复。

从此，为了这样一句可以说是轻描淡写的话，慕容安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直到最后交出了自己的生命，也未曾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