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围城是帝都至边之地,常年有将领严关把守,是容国的军事要地。一旦被敌军攻破占领,便可横驱直入容国帝都,在没有任何阻力可言。
慕容初掀开帘子看见远处烽火连天,四面八方有流民汹涌而过。他们哭喊,他们彷徨。他们神色狼狈,拖家带口匆匆而过。黝黑的脸上满是担忧,仓仓皇皇而走。
慕容初骤然凝睇于慕容宏,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道:“不是说泽国军队思乡,有退兵的可能吗?为什么如今围城里有这么多的百姓仓皇逃走?”
慕容宏深深叹了一口气,含了一丝悲凉,“前些日子,泽军攻打围城,若不是城中将领死命守卫,如今你我已是阶下之囚了。昨夜,朕在皇甫家所言,其实是骗你的。泽军胜利在握,怎么可能因为思乡而退兵呢?”
慕容初不敢置信地看着慕容宏,哑声问道:“皇兄为什么骗我?为什么?皇兄是认为凤凰会怕死,所以不敢前来。”
“朕是不知道如何和你开口说现在的局势,所以为难。”慕容宏低头道。
“皇甫容一早便知道这里的情况了,是不是?”
慕容宏将脸转向窗外,道:“他是容国大司马,掌管容国兵权,对于容国现在窘迫的局势怎么会不知?”
慕容初黯然一笑,“难怪他昨夜那样反常。”慕容初抬头看着慕容宏道:“皇甫容既知道所有事情,却没有戳破皇兄的谎言,由着皇兄将我带到围城来,恐怕是围城出了事,一定要我出面才可以解决的?是和赫连叡有关?”
慕容宏满脸愧悔难当,强笑道:“凤凰你自小聪慧。”
“赫连叡已经进城了?”慕容初心中虽不信,但见车外如此境况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是。”慕容宏喉中苦涩直逼出一个字来。
慕容初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开口问道:“皇兄要拿凤凰换取容国的江山?”
慕容宏闻言一把抓住慕容初的手,未语泪先流,“凤凰。哥哥也是没有办法,你总不希望容国数百年的基业毁在我们这一代吧。”
慕容初挥手擦干慕容宏颊边的泪,扯唇笑道:“皇兄,你不必哭的。你知道,凤凰会答应你的。”
慕容宏瞪大了眼看着慕容初,不敢相信道:“你答应?”
慕容初莞尔一笑,“我这一生都在你们的权利之中徘徊。先是赫连叡,再是皇甫容,现在又是赫连叡。经过这么些兜兜转转我和谁在一起不是一样的。更何况这次还可以救下容国成千上万的百姓。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还请皇兄你告诉凤凰。”
“你说?”
“皇甫容曾告诉我赫连叡要容国彻除国号,改为泽国的一个州郡,容国皇室成员和重臣全部迁往泽国帝都居住。从此不能再以容国臣民自居。这是可是真的?”慕容初道。
慕容宏脸色一滞,点了点头,“他是说过。是在你不愿去泽国的前提之下而说的。”
慕容初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点清淡容颜,他低首轻轻摩挲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青玉双鱼佩,“真真是看得起我。”
慕容宏解释道:“你不要太难过了。皇甫容待你也算真心,泽国使节早在一个月前便提出了条件。他不愿将你拱手送出,也着实做了许多事情,只是都无用罢了。”
慕容初沉静片刻,启唇道:“我并没有说他待我不是真心的。只是这份真心也是有前提的罢了。容国若覆灭,他也将沦落为亡国之臣,失去了权势地位。我若不死,也会被威逼着离开他的。现在只是提早离开了他,他做起码还可以保住暂时的权势。”
“到了。”慕容宏的声音压得极低,慕容初还是清晰入耳。闻言那一瞬那,他的心瞬间纠结在一起。“到了啊?”
车马一到,卫海连忙带着人上前伺候,“皇上,王爷,请小心那。”
慕容初也不要人扶,自己便走下车来。他微微抬头,天空沉沉直逼压下来。围城的城墙有数千米之高,直直矗立在他里,威严不可撼动。慕容初目光流转,只见赫连叡一身戎装直挺挺站在城墙上看着自己。因离得远,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直觉告诉慕容初他应该是不高兴的。
是啊,自己的梓童转眼间变嫁给了别人,他的面上应该是过不去的吧?怎么可能会是高兴的呢?
慕容初苦涩一笑,一路往城墙上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赫连叡的样子。他清瘦了,却也挺拔了。相较于之前的神姿高彻,现在的他更多了几分戎马倥偬,英姿勃发。慕容初按耐住心中的波涛汹涌,缓缓屈膝,道:“泽皇万安。”
赫连叡似是疑惑,上前两步死死盯看了慕容初几眼。只一瞬间,赫连叡的眼中有恍如星辉的喜悦爆发而出。不等慕容初起身,他一把将慕容初抱起在怀中,“凤凰,真的是你?朕还以为是像往日一般的梦呢?凤凰,凤凰,朕想你,好想你!”
慕容初闻言伏在赫连叡肩上哀哀恸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能是委屈,可能是怨恨。总而言之,他是说不清了,只是一味的哭,也不顾众人在场,他捶打着赫连叡的背,放声嚎哭。“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容国的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啊!”
赫连叡紧紧抱着慕容初由着他对自己拳打脚踢,就是不愿松开自己的手半分,“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凤凰,你别这样。你明知道你一哭我的心就会大乱的。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怎么能够忍受你嫁给别人为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你放手的。凤凰,我再也不忍受你离开一刻的思念,此生此世,我都要你在我的身边!”
“赫连叡,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慕容初一把挣开赫连叡的怀抱,拉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腥甜得血潺潺流入口中,又苦又涩。
赫连叡没有阻止,只咬牙忍着。慕容初抬头,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已经看不清赫连叡的模样,“叡,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慕容初的面孔被深深的哀伤浸透,不能自拔,“你叫我怎么办?你这样叫我怎么办?”
赫连叡心痛不已,有滚烫的泪滑下他冰凉的脸颊,他一把拖慕容初入怀,紧紧拥着他,似要将慕容初揉进自己的骨血。
寒风在耳边呼呼直吹,漫天满地的雪有飘飘着打旋下落。寒冷早已让城墙上的三个人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宏向赫连叡道:“你要我做得我已然做到了,还请泽皇遵守自己的承诺,尽快从容国退兵。”
赫连叡收敛容颜,正色道:“容皇不必担心,我赫连叡说话一向算话,待会便命人将议和书拿来签了。你我两国永世交好。”
慕容初在一旁听了,几乎要呕出血来。城墙上的风一阵紧过一阵,慕容初一袭绯衣被吹刮的猎猎而起,宛若展翅欲飞的蝶。
他本该难过的,可是心里又莫名的喜悦,庆幸自己这条将死的命还可以救下容国众多的百姓。
赫连叡大笔一挥在议和书上签下大名,慕容宏淡淡浅笑。慕容初看在眼中,有温热的雾气自心头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热泪盈眶。
这就是容国三皇子,倾国倾城第一人的慕容初最后的作用啊!
慕容宏见状款款走近慕容初的身边。慕容初急忙瞥过头去。慕容宏却半抱住慕容初,悄然在他耳边道:“从此,你可再也不要回来了!”
慕容初疑惑,脑中剧痛起来,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慕容初的肠中抽刺。他嘎然开口,“哥哥?”
慕容宏含笑将身子和慕容初贴得更近,“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你不过是父皇从外面抱回来的野种!从今往后,你快离了我这容国地界,免得在这里施耍狐媚手段,勾引这个那个的!叫我恶心!”
慕容初浑身一滞,全然不敢相信这样刻毒的话竟从自己最爱的哥哥口中说出。心中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奔腾,骨头一截截的裂开。那么痛,那么痛,搅乱了慕容初的心,“为什么?”
慕容宏扯唇一笑,“为什么!要我告诉你吗?这一切都是母后告诉我的。如果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相信?”
漫天的梧桐花下,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落在幼年的慕容初上,“哥哥,哥哥,你快看,梧桐花开了!”
少年时的慕容初款款浅笑:“凤凰小心!不要跳得那么高。小心摔着了,父皇母后心疼责罚你。”
慕容初回眸浅笑,“凤凰不怕,父皇母后最疼凤凰。”
慕容宏莞尔一笑,“是啊。父皇母后自然最疼爱你了,你是他们最爱的小儿子,我的好弟弟嘛。”
慕容初嘟起粉嫩的嘴唇,撒娇道:“难道凤凰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不是哥哥的弟弟。你们就不疼凤凰了吗?”
慕容宏嘻嘻笑着刮一刮慕容初的鼻子,道:“凤凰这样顽皮任性。要是你不是哥哥的弟弟,哥哥才懒得理你呢?”
慕容初闻言上前挽住慕容宏的手不住左右摇摆,娇声道:“哥哥要是不理凤凰,凤凰可怎么办呢?哥哥,真不要凤凰了,凤凰就不要活了!”
慕容宏满脸含笑宠溺道:“尽会胡说!”
错了,错了,全错了,从头到尾都是错!
慕容初在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站着,他颓颓软下身来,落泪道:“你何苦骗我!”
赫连叡见慕容初神色有异,脸色惨白,一点生气都没有,连忙赶过去,拨开慕容宏将慕容初抱起搂在怀里。
慕容宏盈盈浅笑,“凤凰,都多大了。朕不过说了一句保重。竟就哭成这样。虽说泽国路途遥远,但是你要回容国看看也不是不可能的啊。再有机会,哥哥还可以去泽国嘛。”
赫连叡拥着慕容初道:“朕还以为怎么了?吓了一跳。原来是在为离别难过。只要凤凰喜欢,朕每年陪你回来一次可好?”
慕容宏笑笑道:“正是呢。”
慕容初的一副心肠冷寂到底,所有的情思,都在瞬间断绝了。泪眼迷蒙中望出慕容宏姣好的俊彦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
夜幕沉沉落下来,这样凄苦的夜晚,连风都是带着冰冷的无情一味。月光细碎散在地上,折射的冰雪盈盈生辉。围城的城墙那样高,高的可以俯视容国的帝都。
夜深了,帝都那样静谧,成片的屋瓦房舍坐落期间,偶有几家还闪着光。刚刚在围城结束的这宗肮脏交易,对于容国的百姓而言是不可能只晓得。他们的日子依旧平淡如水的过着。偶尔会为泽国攻打过来的留言心惊一下,不过留言消失,他们很快便会安静下来。毕竟上有容国天子,下有将士重臣,他们这些小百姓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赫连叡睡得很沉,因为他久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怀里抱着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情人。连日的谈判和战争让他有些许疲惫,暂时他是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
慕容初披衣起身,小心翼翼拨开赫连叡额手,悄然开门出去。门口的侍卫早在慕容初借口休息的时候被赫连叡打发出去了。子青子衿也被慕容初遣了去休息,长长的回廊上没有一个人在。
慕容初一步一步踏着雪往城墙上走去。今夜的月光美得无与伦比,仿佛是最轻薄的鲛绡,朦朦胧胧笼罩下来,有些虚幻和不真实。慕容初精致的小鹿靴才在积雪上“吱吱”作响,长长的绯衣曳过。红与白的对比这样明显,让人看着有莫名的惊心。
慕容初在城墙上远远看见赫连叡跌跌撞撞衣衫不整的跑过来。
他扯唇一笑,攀上那城墙的围护上。
围城之下落雪纯白,他绯衣潇潇立在那里,带着对生命的无望和情爱的伤痛,一脸索然。
事已至此,这世间已无任何东西可以牵绊这个清华绝贵,倾国倾城的男子了。
“凤凰!不要!求你!”赫连叡仰头高声喊着没有看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失了脚,摔倒在地上。
慕容初莞尔轻笑,“叡,我们来世再见吧!”他唇上的笑那样动人,惊动了城下他的心。
慕容初飘然一跃,一抹绯色迅速滑过明亮皎洁的月空,轰然坠落在地。仿佛是世间最美的惊鸿一瞥。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前尘如梦境在慕容初的脑海中如流水一般滑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
“凤凰!”
虚华历三百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冬。容国嘉辰王坠于围城,薨。
三日后,泽皇赫连叡兴兵占领容都。
容皇战败,于伽岚殿自缢而死。
泽皇赫连叡居于嘉辰王府,每日中饮酒度日。三月后,被容国暗影刺杀于铜雀楼。
虚境,虚境,取其虚妄之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