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秦牧眠特意带长歌到与天机阁一街之隔的首饰铺,老板娘甚是热情,远远地便冲二人打招呼:“呦,秦公子,您倒是说话算话,连时辰都不差分毫呢。”
秦牧眠朝老板娘点了点头,算打过了招呼:“这事我一直记挂在心上,自然来得就准时了,东西可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秦公子定的东西,我们怎么敢怠慢呢,您看看,可还满意?”老板娘说着,递过来个沉香木盒子,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长歌,啧啧赞叹:“果真是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怪不得秦公子如此上心,您可真是好眼力呢!”
秦牧眠淡淡一笑,将盒子递给长歌:“歌儿,看看可还喜欢?”
盒中是支白玉兰花发簪,材质和雕工皆是一流,长歌惊讶地道:“阿眠,这……”
“送给你的,喜欢吗?”
长歌笑了,点了点头:“替我戴上。”
秦牧眠将发簪往她发间轻轻一插,温柔地道:“见你平日发间不爱戴首饰,也就没让他们做太复杂的样式,这白玉发簪清淡素雅,更衬你,而且我知道你也是喜欢兰花的。”
老板娘在一旁看得春心荡漾,忍不住插嘴道:“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看得我都恨不得也年轻起来了。”
秦牧眠淡笑着应承了她两句,付了钱便带长歌出了铺子,二人牵手而走,一路上寂寂无言,却也不觉得回家的路途有多漫长。
回到来仪阁时,日头已然西斜。来仪阁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芒之中,远处湖面碎波点点,近旁百花斗艳,乱红飘飞,秦牧眠站在浮光中,眉眼比黄昏的风还要清淡,长歌看着他,心里只剩下了痴迷。
“歌儿,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秦牧眠问。
长歌在台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他:“阿眠,我在等你亲口告诉我。”
秦牧眠挨着长歌坐下,任由白色的衣裳沾了尘土,他看着一湖碎金,缓缓道:“那么就让我说,长歌,还记得你做的那个梦吗?”
长歌点头:“记得,你说你叫南宫牧眠,别人叫你……万岁。想来你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你究竟是谁,是世人口中举世无双的公子眠,还是另有其人?”
秦牧眠道:“我是公子眠,也是南宫牧眠,我是锦灰山庄的庄主,也是黎国世子,离开你的这十年里,我回了黎国,做那个安分守己体弱多病的黎国世子,因为崇华帝派了宦官来监视我们,我需要让他相信黎国没有叛乱之心。”
“十年前,先皇猝死于宸曜宫,临死前急召百里相国入宫,与他托付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只是从那之后,象征王位的传国玉玺便没了踪迹,这也是你们百里家惨遭灭门的原因。”
长歌想起那个被灭门的晚上,凄喊声,求饶声响彻耳畔,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出来,她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百里家被灭门的那天,我曾和父王一起去找过你爹,劝他离开,但他执意不肯,不想当晚相国府便遭灭门,我只救下了你。人人都知道相国有个可爱的千金,但相国府的尸首里却没有孩子,所以,有人猜测你带着玉玺逃了出来,是以这十年来,有人重金要买你的死活。”
长歌冷冷道:“想不到我的命竟这么值钱。”
秦牧眠道:“天机阁拥有全天下的情报,但他们却偏偏找不到你的踪迹,所以十年过去,你的身价涨了不少。”
“这么多年,竟没有人查出我在锦灰山庄?”
秦牧眠眉眼变得温柔了:“长歌,我说过要护你周全,自然不会让人知道你的踪迹。”
“是啊,锦灰山庄中高手如云,暗处皆有人埋伏,庄外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知道,自然无人敢靠近这里半步。”长歌道:“即便这样,你仍是不放心,所以才让竹吟暗中保护我,对吗?”
秦牧眠道:“竹吟武功很高,他若愿意,连杀气也可以隐匿的。”
“他们果真忠心耿耿?”长歌问。
秦牧眠望着开始黯淡的天,苍灰将金色云霞一点点卷入自己麾下,气吐山河,墨色晕染出一片汪洋,白昼无情而逝,剩下的只是晦暗里一抹清淡的光影。
“崇华帝还在景国做诸侯王时,已做了许多丧尽天良之事,他们与崇华帝有仇,而锦灰山庄对他们有恩,他们自然衷心。孑然一身,都是锦灰山庄的死士。”秦牧眠道:“锦灰山庄是黎国在京城培养的势力,世人皆知黎国世子体弱多病,命若游丝,却不知他以公子眠的身份暗中为黎国集结了力量,只为有朝一日将夏侯仪赶出宸曜宫。”
长歌也看向衰颓日头:“谁当皇帝不是都一样么?只要天下太平,谁坐江山,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秦牧眠转眼看着他,眼神冰冷:“崇华帝为人不仁,在景国为王时便涂炭生灵,作恶无数,积下了仇怨,如今他仗着自己势力最大,逼迫朝臣拥戴他为王,坐拥江山十年,天地所不容。百姓要的清明盛世他给不了,大瀛并不需要这样的皇帝,何况他没有传国玉玺,这位子本就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秦牧眠顿了顿,又道:“崇华帝生性多疑,登基后便派了宦官去各诸侯国监视,各国诸侯表面风光,实则与傀儡别无二致。长歌,你不知道这十年里日夜被人监视的滋味儿。”
长歌抱紧了双膝:“阿眠,我懂,我都懂,我懂你这十年里受的苦。”
黑暗遍洒而下,秦府里的灯笼被人一盏一盏点亮,暖晕飘渺,摇曳成风,浮光却没有蔓延到来仪阁,他二人静坐在黑暗里,冷眼旁观着前方的灯火盛世,心冷得没有了温度。
秦牧眠静静道:“歌儿,你可知花绍为何会跟着我?”
长歌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认为花绍就是应该跟着秦牧眠的,可是究其原因,她没有想过。和花绍朝夕相处,她早已忘记了,每个人都应该有过往,可是花绍的过往是什么?她不知道。
“花少爷他……阿眠,你想说什么?”
秦牧眠的眼眸总是一汪深潭,今夜更是浓稠,秦牧眠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足以令长歌窒息:“花绍爱的女子名叫合欢,被夏侯仪凌辱致死,花绍之所以活着,是为了替合欢报仇。”
心中一酸,长歌感觉到了悲伤随着黑暗一同蔓延。花少爷,那个风流倜傥,玩世不恭的花少爷,说话尖酸刻薄却心怀柔肠的花少爷,对她严厉无情却又呵护备至的花少爷,长歌竟不知他心中怀有一段如此苦痛的过往。过去十年,他日日笑谈春风,原来那多情的眉眼之下,连笑容都是寂寞蚀骨的,可长歌却不懂。他日日枕着仇恨而眠,长歌却不懂。
“还有竹吟,他被夏侯仪囚禁在景国王宫里作为娈童蹂躏五年,他拼死逃了出来,忍辱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将夏侯仪手刃。”
竹吟,那个始终面无表情世事看淡的男子,那个在暗中默默保护了她十年的男子,那个比林中翠竹还要干净百倍的男子,长歌怎么也不相信他竟会被折磨得如此不堪。不该是这样的,如此肮脏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公平。”长歌声音颤抖:“为善的受尽苦楚,作恶的却富贵荣华,哪里还有公道可言?”
秦牧眠将她抱住:“天地本不公,人世处处无情,可是我想还大瀛一个朗朗乾坤,盛世清平,你懂吗?”
长歌抬起头,隔着朦胧光亮看向他,秦牧眠的脸在光晕中氤氲而散,可他眼眸里的坚定却岿然不动:“长歌,我要夺下这座江山。”
他在长歌耳边柔声道:“长歌,我要夺下这座江山。”
如此温柔的言语,说的不是海誓山盟,而是蓬勃野心,而他却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天下原本就是握在他手中的。
长歌想起了她做的梦,秦牧眠站在九重天际,衣袂翩飞如仙,有人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长歌笑了:“阿眠,只要是你想要的,便是江山,我也替你夺下来。”
“长歌……”
秦牧眠紧紧地搂住了她,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缠绵而悠长,乱红胡乱落上他们的身体,却被唇间的炽热吹散。远处回廊深深,烛火重重,映着一个修长的红影,凄然如鬼魅。
待长歌睡着了,秦牧眠才离开来仪阁。沿着幽深回廊而走,却忽然被一个红影拦住了去路。
花绍一身酒气,懒懒地倚着廊柱,醉意很浓:“你不该告诉她的。”
秦牧眠皱眉看着他:“你喝醉了。”
花绍扯出一个疲倦的笑:“醉了,才能看见合欢。”
秦牧眠扶起他:“我送你回去休息。”
花绍一把甩开他:“你不该告诉长歌那些过往,她受不了。”
秦牧眠看着他:“做人要狠心,这是你教给她的。”
“你即使不说她也会对你死心塌地,她这十年里心心念念的全是你,你若让她死,她绝不会活,为什么还要让她的心雪上加霜?”
“我不过是让她更死心塌地些。”秦牧眠淡淡道。
花绍一把抓住秦牧眠的衣领,厉声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秦牧眠冷冷地盯着他,二人僵持了良久,秦牧眠淡淡道:“我心里有她,可是她不及江山来得重要。”
花绍颓然松开了手,冷笑着,朝回廊更深的地方走去。
“别伤害她。”花绍轻声道。
“放心。”秦牧眠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花绍沿着幽寂回廊走到来仪阁前,红衣被风吹得翩飞,黑暗中,犹如一缕厌弃人世的孤魂,落花重重,细密如雨,打在他的眉梢眼角,肩头袖口,缕缕幽香里,勾出的是孤寂,还有那隐藏了许久的不舍,一点一滴散落在风中,消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