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门墙之别

「天道，人道，即便来日一败涂地，此生却终是不悔！」
（歆樾五年夏月，齐府后院木屋）
“焕夫人，”常年戴着面具的祈瑞听到门响后，侧过头就看见已经中年的从焕素服正从门外走进，哭肿的双眼格外醒目。祈瑞将似乎有些脱力的从焕扶到一旁落座。
“杜氏长女已经离开？”从焕闻言轻微点头示意祈瑞此事已经达成。
“三日后入殓之时，小厮我也已交代清楚。”祈瑞淡淡道来，两人似乎已经心知肚明要发生之事，虽然面色平静，却难以阻止提及此事时的心跳加速。
“祈瑞，”从焕深吸一口气，语音显然有些不稳，“泽儿之事，泽儿之事……”从焕不知此事该如何说起，虽说此事十四年前，祈瑞找到自己之时便以有了准备，但，终究还是心中不安。
“焕夫人，请看”祈瑞起身将手中卜筮玉珠随意散落桌面，“大吉？”从焕虽说对于此道并不精通，但常年与祈瑞来往，对于卜筮一项倒也有些研究。
“不单是大吉，”祈瑞将玉珠收起交与从焕，示意其再次占卜，从焕也信手将玉珠散落，“大吉……？”从焕眼中的犹豫变成了很深的疑惑。占卜之象最忌一事多卜，占卜不讲心诚则灵，卜的就只是天意而已。天意又岂能再三臆测！
“焕夫人，”祈瑞平静无波的面色下掩盖住深深的不安，“怕是泽儿此事，你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齐荏现在已被带去净身，午后便可带去药浴，”祈瑞把玩着手中的茶壶，六兽嬉戏壶，早在十四年前自己被逐出山门之时，恩师便以将此物让自己随身携走。也算是自己对师门还存着的仅有的一丝念想。祈瑞口中提到的齐荏是齐家长子。
齐宇琦发妻仁夫人之子，可惜虽然身为长子，却是齐家最不愿对外宣言的存在。齐荏自出生后便对外界无甚反应，除了能够偶尔饮用些流食。后多方寻医问药，被诊为丧魂症。也就是说，仁夫人生出的这个长子，是个只有躯壳，没有魂魄的幼儿。正是因此，齐宇琦发妻仁夫人才会人人跪求神明让幼儿好转，却始终没有迹象。两年后，郁结成疾的仁夫人终于撒手人寰，撇下仍然没有反应的齐荏而去。病重之中，仁夫人抓紧其夫，要其一定照顾好齐荏，即便来日续娶，好歹也看在自己与其夫妻一场的份上，不要置齐荏于不顾。
仁夫人两年丧期结束后，齐宇琦迎娶从焕入门，一年后，齐泽出生。
（十四年前百仙谷）
祈瑞最后从百仙谷出口处回望，其实身处之地早已望不见回途的来路。静立片刻后，祈瑞转身大步离开百仙谷。
敬奉给恩师莞涤尘的最后一杯茶，恩师最终没有动手接过。
恩断义绝。
祈瑞深知，自己这一问，必是深触恩师逆鳞。被驱逐离山，也是罪有应得。恩师最后的反应，已是对自己彻底失望后的置之不理。拂袖而去的莞涤尘没有给予祈瑞任何回答，留给祈瑞的最后，就只是一个沉默离去的背影。随后片刻便出现两名师弟恭敬有礼的帮助自己收拾好全部的东西，送自己离开师门。自己被驱逐出师门一事。想必所有师兄弟都以得知。
因为离去前，两名师弟对于祈瑞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遥远疏离，彬彬有礼的代为传达恩师的意思，请祈瑞将腰带上系着的代表着莞涤尘门下的名牌玉佩取下，随后在祈瑞面前将翠玉粉碎。玉佩一碎，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在世仙人莞涤尘门下，再无一名名为祈瑞的弟子。为防止百仙谷其他仙人门下有人对失去身份的祈瑞挑衅，两位师弟还特地专门将祈瑞送出百仙谷范围。
祈瑞离山后，莞涤尘将自己锁进璇玑阁中，月余不出。众弟子人心惶惶，全然不知恩师这是为何。虽然各人均知祈瑞作为在世仙人唯一的入室弟子，此次遭到驱逐，必然会对恩师产生影响，却不曾料到，祈瑞的离去会引发恩师如此强烈的反弹。莞涤尘闭关月余之后，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正在山中的门下弟子召集一起。一个个单独叫出对答。一日之内，只听得璇玑阁中玉佩粉身之声绵延不绝。百余名在世仙人的门下弟子，最后只留下二十一名继续在门下研习闻道，其余人均被驱逐出山。
所谓的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在莞涤尘看来，根本就是一句笑谈。
不过就是坊间以讹传讹的谬论罢了。真正的天道，崎岖险阻，能够通往顶峰的盘旋通路，也始终只有一条，哪里谈得上什么“万千”，若是真有这万千通路，最后都直指天道，哪么为何从古至今，能够留有微名者却只有凤毛麟角？
修道之人，原本就是听天命尽人事而已。倘若依仗自己窥测到的只言片语便妄想逆天改命，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冥冥之中，万事皆因缘际会相生相克，岂由一人说改便改！莞涤尘千算万算，算不得自己最得意的，想要让其继承自己衣钵的入室弟子祈瑞，竟会有如此心念，竟因区区一介女子，就想要妄动天意。可知扶摇撼大树的结局，不是可笑，而是可悲！
玉碎之后，有数名弟子被百仙谷其他仙人收归羽下，其余人等均被迫发下重誓终生不得踏入百仙谷半步，否则会被当场击杀。
虽然莞涤尘没有给予祈瑞答复。
祈瑞却在离山的三个月后就找到了确切的办法以达成心愿。
此法传于巫蛊之术，凶险无比，所需之物更是古怪之极。对于常人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全的刁难，对于齐家而言，却相当容易。祈瑞为保证万无一失，专程去该地暗中探望传说之中曾经被施术之人。确认无误后才告知从焕。对于从焕而言，虽然儿子在十四年后可能会换一副躯体，但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之事，总比痛失爱子要好得多。何况，对于泽儿来说，不过就是换了副面容而已，齐家的次子再如何受宠，也与别家情况不同。别家子弟长幼受到同等的关注乃是歆国习俗，而齐家次子即便天生的福瑞之象，现下里如此倍受宠爱的原因，却是因为齐家长子齐荏是个患有丧魂症的病弱之人。
齐家虽然人人亲密，看似无间，可那是对于真正的齐家人而言。从焕毕竟外姓是个外人，说不准哪天老天施下恩泽，那齐荏一夜天人清醒，自己这个焕夫人之位虽然坐得安稳，泽儿的地位却势必会被动摇。百利一害。有利的是，在旁人看来，自己在“痛失爱子”之后，对于失去生母的齐荏精心照料，终于使齐家长子恢复健康，算是功德一件，自己在齐家地位必然水涨船高；不利的是，齐荏暗中虽然是自己亲子，自己却只能以二夫人的名分伴随身边，自然会多出许多不便之处，与齐荏也得保持着适可而止的距离，不然怕是有心之人会看出端倪。但是一想此举虽然艰险无比，却能保住泽儿一条性命，再难也是值得。
这般如此，从焕终于下定决心。在齐泽被送去飞霜峡后的四个月后，祈瑞与从焕秘密相商，从心腹之中挑选出兄弟两人暗中前往飞霜峡，时刻紧盯齐泽一举一动，随时准备下手将身处险境的齐泽带回。不料却一直毫无机会。杜葳蕤身为杜氏长女，天资*，被奉为整个杜氏的掌上明珠，杜氏遭大劫之后人数剧减，因此对于后人的看管极其严格，杜葳蕤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侍女小厮数人，齐泽又因自小与杜葳蕤订立婚约，两人形影不离。从焕心腹根本无从下手。
直到杜葳蕤十四岁时，因熬不过齐泽的恳求，终于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带着齐泽外出游玩，随后齐泽被毒物咬伤，葳蕤也因间接中毒而双双昏迷过去。暗中跟随的两人立刻飞奔至齐泽身边，服下药丸后齐泽随即清醒一下，又昏迷过去。毒被暂时止住，同时因药效作用，齐泽呈现出假死状，身体慢慢僵硬瞳仁涣散。整个药效会持续五日。从焕只要在五日内接回杜氏认为已死的齐泽，时效一过，齐泽会自然醒来，到时再*毒也来得及。只不过齐泽会有月余的时间不得不躺在床上，不能行动，亦不能言语。而祈瑞认为此时正是天赐良机，齐泽虽身体受损，但神志清醒，不影响施用巫蛊之术，反正施术之后，齐泽现在的身体也就彻底成为一具真正的尸身，以后所用齐荏身体，虽因十几年来一直眠于床榻而稍显羸弱，却无衰败之象。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在伤心欲绝的杜葳蕤面前上演一副全套的治丧之象。
却不想祈瑞一念起后，不但强行介入齐泽此后无比凶险的命途中，更将杜葳蕤推向谁也不曾料到的境地。
可叹无知小儿，插手天命之中，岂不知一步错步步皆错。到得那人任凭何人也挽不回彼时乱局，竟然只是由一刻心念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