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樾十九年,冬三月上旬,天色微明,云梦山附近)
逃。
素晴澜已经记不得自己策马狂奔了多久,身边的亲信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此时,最后一名亲信也低叫了一声身形一晃从马背上倒头摔了下去,风雪中绽开了一朵小小的血色的花朵,连带着那匹战马也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素晴澜没有勒马下去查看,继续策马向着未知的前方奔袭,仅存的一只眼睛被漫天风雪打得有些发红,视线模糊。两腿用力夹紧湿热的马腹,坐下的飞日喘息着狂奔,素晴澜感到飞日与自己一样,已经快要到达极限。在风雪中狂奔的飞日,裸露在外的高大马头上挂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霜,这是飞日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在素晴澜的带领下跑出了最快的速度,可是,却是奔向死亡。素晴澜心疼的不再低头查看,飞日是匹宝马没错,几年前进贡之物中,被素晴澜一眼看中,用当时坐下神骏无比的赤雪悄悄换走了还没长成的贡品。飞日通人性,知道自己被偷换了主子之后,曾经绝食三日,踢翻了所有试图靠近它的小厮,后来被闻讯赶到的素晴澜一掌劈翻在地,将养两个月之后才慢慢好转。此后驯服之事全部由素晴澜一人负责,除了素晴澜没有任何人能够近身。
驯养数年,却从未上过真正的用武之地。
而今,飞日的第一次长途奔袭,至死方休。
最初,便是最后。起始却是无法翻身的末日。
从苑玥笑着说要除掉自己,飞日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飞奔逃走。素晴澜心中微寒,飞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拼命想要将自己带离险境,那么,是不是说,自己一定会毙命?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右眼上的药布早已不翼而飞,玮垣城外自己远远的看到了前朝御史之子的楚氏家主,年轻的楚氏家主身上时刻散发着万众瞩目的耀眼光芒让人无法直视。而楚氏的实力,也是自己不曾想象过的庞大。抢渡第一急水梭河之后,楚家铁骑无需列阵,竟然可以在飞速行进中迅速调整位置,这是怎样的操练才能达到的默契?可是话说回来,这样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足以看到楚氏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在暗中筹谋了多久!这样的铁骑,无论放在歆国何处,都是攻无不克。素晴澜心中暗恨,如果不是素晴影那个贱人在香必城中里应外合,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必须强攻梨城的地步。梨城虽然被自己抢先一步,却根本就无险可守,而且梨城被围困数月之久,城中粮草早已所剩无几,城墙也被毁得面目全非,短短数日根本就无法修葺一新。原本打算趁着司徒桾重伤夺取玮垣城好生休整人马,终于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却没有料到手下副将竟然假传军令屠城三日,将玮垣城烧杀抢掠一番之后扬鞭而去。
之后楚氏趁机收买人心,梨城又被沐氏大军团团围困,终于将自己逼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无人救援。素晴澜突然想起了镇国将军府齐荏驻守枫州郡天险之时,被北地凌氏的强攻逼入死地,败,就会背上千古骂名,将北地蛮夷放入中原,即便付出天大的代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们死得值得,胜,也是惨胜,齐氏从此一蹶不振,只能龟缩在枫州郡一隅,等待着中原政权建立之后将他们招安。
当日的镇国将军府,至少有非胜不可的理由,可是今日的自己呢?
逃,眼前的路只剩下这一条,可是又能往哪里逃?单枪匹马的杀进梨城,是绝对不可能的。香必城和玮垣城现在各自有主儿,到底哪里是自己的落脚地?
忘记了多久没有服药,只记得在逃命途中数次感觉到体内气血翻涌,又被自己咬紧牙关吞咽了下去。素晴澜清楚的知道,这口血吐出来,也许自己就再也没有逃走的力气。不敢调动内劲,那样只会死得更快。剧毒和蛊虫,到底哪一样会先要了自己的命?
忍不住露出苦笑。
蓦地想起某年赶冬节的前夜,自己突然发病,倒在地上全身冰冷抽搐,当时的贴身侍女小桃还只是个半大的女孩子,手足无措的也不知道去找医者,慌乱中被桌脚绊倒后,就只知道趴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说,“公子你快起来啊……公子你不要吓小桃……公子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公子你一定要大富大贵……公子,公子……公子……”
那个陪伴自己最久的女子,那个连夫人的身份都不奢求只想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那个至死都忠心耿耿的女子,曾经将一切都交给自己的女子,至死也只是个侍女的身份,而今连尸骨被葬在了何处,自己都无法得知。有时候素晴澜会在夜里惊醒,睡梦中突然响起小桃的哭声,可是那个人却早已香消玉殒。死在自己面前,至死都不曾改变过的活泼伶俐,却招来了祸患。
郑婉若,素老家主,自己的亲爷爷,为自己迎娶的大妇,最后素家就败在了这个大妇手上。一个据说是名门闺秀的女子,有些心机耍些手段,无可厚非。可她竟然是用毒的高手。
素晴澜突然大笑出声,何其可笑,“想我素晴澜一生之中从未有过一日过上自己的生活,圈在院中与玩物何异!哈哈!当真是白活一场!”
笑声与悲鸣都很快的便被风雪湮没,原来温暖如春的南地,也会有落雪的一日,而且,这雪竟然会下得这么大,甚至没过了飞日的小半条马腿。
素晴澜翻身下马后的瞬间,飞日跪倒在地,双眼圆瞪,口鼻却不再有白气冒出。
短暂的一生告于段落,素晴澜深吸一口气双手抚上了飞日含泪的双眼,飞日死不瞑目。
至死也没能将主人送出险境,飞日带着最深的遗憾离去后,素晴澜抱着马头落下热泪。
穷追不舍的众人都觉得体力到达了极限,如果是平日里的追逐,估计再有个三天两夜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是在风雪之中既要辨别方向不是去目标又要勒住马匹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天一夜,从梨城追到云梦山附近,主子一直没有下命令击杀素晴澜,因此所有人都没有对其下手,想必是主子想要留他一命,不过贾大人的手势就表示的很明白,不能杀素晴澜,但是他身边的那些亲信就可以一个不留。每当贾元亮悄悄抬手示意,最前方的五个人就会在马上开弓射箭,一次只有击中一人,便立即收手。用意十分明显,只要素晴澜的亲信肯回身停止逃亡,就会立即被送到安全的地方,不必再亡命天涯。可惜,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一份好心的安排。
直到最后一名亲信也死于一箭穿心之后不久,素晴澜终于下马不再继续向前逃命。
素晴澜背对着苑玥等人,没有回头。风中传来素晴澜的叹息声,回荡在每个人耳中,带着最深刻的绝望。
云梦山,天火之夜后,如今面目全非。没有任何草木,所有的黑色在这一刻都被白色的风雪彻底掩埋,不复出现。
司徒垣舫不想去回想,可还是止不住的想起了自己被掩盖在废墟中的那天,重伤之后只是隐隐约约的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司徒柏会突然出现,然后将自己搭救回去。现在回想起来,司徒垣舫觉得当年将司徒梣私自送出紫轩宫算得上是明智之举,不然,有延亲王在亲王府中坐镇,自己和垣辀,根本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如果如同那时最初的设想,等到小皇女下嫁之后再动手,一切都晚了。
如果不是最初答应冒险以自己拖住延亲王,司徒梣和司徒柏就不会平安从紫轩宫中逃出,那么司徒柏也不会救到苑玥,自己也就没有机会在司徒柏的安排下与苑玥相识。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吧,当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选择放在面前,对了便是一生的福缘,错了就是致命的劫难。自己的福缘,素晴澜的劫难,司徒垣舫不知道,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年轻的素府家主有没有想清楚,他这一生到底错在哪里。
“动手吧。”素晴澜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已经从马上翻身下来的苑玥,“成王败寇,落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
其实并不是真的无话可说,可是事到如今,要怎么开口对你说那些你绝对不会相信的话。
时至今日,就算是真的,在你我之中,也变成了假的。落到这般地步,还要怎么开口,说你离开之后,我常常会梦见你,常常将你留下来的那半盒用剩下的胭脂拿出来抚摸。那些夜里纠缠不清的,除了各种缠绵体内的剧毒,就是你的身影,而你,甚至比毒物还要凶猛,出现在剧痛带来的错觉中,赶也赶不走,却也不靠近,几乎要将我折磨疯了。
从来没有幻想过,如果当日没有郑婉若没有素云煌,我们会不会如今生儿育女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当初主动开口说出的要迎娶你的话,根本就是你所不知道的谎言。
一切,都只不过就是一场骗局。
这是,我想要为娘亲讨回的公道,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一切何其可笑。
无法真正靠近的,却是心里最热切的埋藏最深的想要拥抱的那个人。一切湮没在火光中。
不后悔。即便到了今日,我素晴澜仍旧所作无悔。
也许当日救了在柴房中受尽折磨的那个歌舞坊孤女,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命中注定的,根本,就没有那个,也许。
苑玥微微一笑,素晴澜既然你不后悔,我也无话可说。
带着人马追了这么久,你始终不肯回头,就别怪我没有情意。其实司徒垣舫并不清楚,跟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身边的皮袋里放的是香必城城主府中一个管事的私印,那是素晴影托我带来的,当时我只道是他们兄弟毕竟相处了那么久多少也有感情,后来才明白过来,素晴影时太了解他了,知道无路可逃的素晴澜还是不会低头,他宁可逃,也不肯当众服软。
那枚私印,就是素晴影没有开口的求情。可是如今,自己一路带来,素晴澜却根本无意于此。
果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人,无论别人为他留下了多少退路,还是会义无返顾的走上那条绝路,之后还会觉得全天下都在逼迫他都辜负了他,却死也不肯承认是自己一步一步每一步全都是错误。
素晴澜,你今日死在我手中,算是你我恩怨一笔勾销,你欠天下人的,也以命相抵吧。
蒲鸩剑出鞘的瞬间,苑玥眼中闪过素晴澜蓦地绽放出笑意的画面。
血花,剧毒。一剑穿胸后,蒲鸩剑发出一声清鸣返回鞘中。
素晴澜的双眼蓦地瞪大,眼中现出不可思议,却不是看向苑玥,而是望向不远处云梦山的某一处。
苑玥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
云梦山上,白雪皑皑,并无异样。
山的另一边,是禁地笃顿,不过,为人熟知的入口早已在天火之夜被黑色阻塞。
素晴澜死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司徒垣舫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