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樾十九年,冬三月末,赶冬节前夜,夙钦城,城主府,前厅)
惊鸿皱着眉,一身素白的长裙随意的穿在身上,显得十分单薄。
冬夜在睡梦中被侍女尖声叫醒,换了谁也不会太有情绪,可是一封信笺轻易的化解了惊鸿心中略微的不悦。
面前的女子被人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身上只披着最简单的内衫,左右胳膊都在不停的向下滴着血,内衫下摆早已被暗红的血色染得有些凌乱。一双漂亮的凤眼不时扫过惊鸿和一旁几个低眉垂目的侍女,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仿佛身为阶下囚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是她。齐荏身边那个妖艳的美人儿,齐荏可以为了她和自己翻脸的女子。就算惊鸿想忘也忘不了的那个人。朦朦胧胧跟在侍女身后来到前厅,可是却在看到她的一刻,突然整个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没有跟着齐荏离开?而且,如今还被天命之女沐炤手下的素晴影总管亲自押送过来。
故人,却是罪人。
素晴影一见到惊鸿到场,二话没说,就将手中的小竹筒递到了惊鸿面前,竹筒底部有着羽毒门的独门标志,女子大大方方的招认了自己跟在灾民队伍中向百姓运送到香必城的米粮中投毒之事,竹筒中的活虫刚刚死去不久,小竹筒也略有烧焦,显然是素晴影已经先行动手,担心蛊虫会跑出来误伤无辜之人。就算女子不说,惊鸿也从小竹筒中隐隐散发出的恶臭中得知了那是什么,被这种蛊虫沾染过的粮食,只要吃上一口,就必定会在两日内毙命,症状与瘟疫无异,就算有医者从旁救治,勉强救回来的也是个废人,此后数年恐怕只能缠绵病榻,再也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而女子说的明白,她就是不能让这些灾民到达香必城。
“师尊交待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数倍到达香必城!”女子扬起下颌,“人各有命,生死早就由上天注定好了的!该他们死的时候,就不能纵容他们逍遥下去!有点儿病啊灾啊就举家逃跑甚至有人抛弃妻子的,就顾着自己逃命!哼!这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女子挑眉看着惊鸿,“名医杜氏很了不起吗?我们羽毒门的蛊毒,你杜氏家主就解得了吗!”
“跑跑跑!都跑了,那我们羽毒门要去哪里找药人呢!本来以为名医杜氏能够治愈他们,至少我们还有交手的机会,你们杜氏赢了,我们羽毒门就退出争夺,没想到名医杜氏这数十年中当缩头乌龟已经习惯了,根本不肯迎战!既然这样,就别怪我们羽毒门不能放这些灾民走!他们走了,百仙谷不是太寂寞了吗!哈哈哈哈~”女子的声音中带着极尽嘲讽的意味儿,伴随着笑声她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惊鸿站起身来,一指戳向女子脖颈后侧,怪不得她会如此,原来一身邪功已经被素晴影出手废掉,恐怕现在只是一心求死才会言不由衷。惊鸿眼角的余光瞟向素晴影,对方也微微侧过头看向惊鸿,十分平静。
“羽媗菲为什么想要留住灾民?”惊鸿会用药自然也会施毒,因此直到就算是药人,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的,能经受住毒物折磨的必须是身强体健的成年男女,老弱病残一个蛊虫下去就一命呜呼了,根本就是在浪费心血,人都死了还怎么能看出毒物的功效如何?因此才觉得羽媗菲想要留下灾民的理由,有些不够合理。灾民中大多数都是对于羽毒门毫无用处的,为什么羽媗菲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
“师尊大人的用意,你们这些贱民怎么有资格知晓!”女子仰起头恶狠狠的啐了一声,随即像是呼吸不畅一样剧烈的咳嗽起来,惊鸿暗中皱眉,看来素晴影不只是废了她的功夫,甚至还将她五脏六腑一并震碎,每一声咳嗽中都带着不明显的撕裂声,就算自己现在出手救她,也不过就是让她受尽苦楚的晚走几日罢了,这女子是必死无疑了。
惊鸿微微一笑,“好,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必要非得知道不可了,你们贱人之间的事情,旁人想去了解,恐怕也不十分容易吧。”
“来人!把她带下去,明日一早斩首示众!”无论你们羽毒门自认为出身百仙谷生而为仙是件多么荣耀多么高人一等的资格,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就没有活在红尘之中的理由,红尘自有红尘中的规矩,不愿意按照如此行事,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百仙谷隐居,不然就像当年的诡士一样,被众人逐出中原,被赶去枫江以北的北地去吞风饮雪。以天下苍生的性命当做掌中玩物,毫不怜悯,算的上什么高人?
苍生自有苍生的生息休止,既不求仙人出手搭救,也不必遭受仙人的游戏人间。
“等一下!”素晴影起身来到惊鸿面前,“城主大人,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名医杜氏又是悬壶济世仁心善行的医家大族,但是这样刑罚这名百仙谷的女弟子,未免有失公允吧。”
惊鸿脸色顿时有些微恼,素晴影这是什么意思?人是他送到自己这里的,现在她也招认了罪行,自己恶人做尽之后,他这是唱的哪出?怎么,难不成他要以天命之人那个沐氏小姐的名义为她求情不成?
素晴影微微一笑,“城主大人不要着恼,请先看过这封信再做打算不迟。就让她再多活上这么一时半刻好了。”
原本已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女子突然抬起头,双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但是随即转化成了狂喜,就算功夫被废,经脉受伤,只要自己能够逃回羽毒门,师尊一定会出手……
惊鸿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了素晴影递过来的蜡封着的信笺。
片刻之后,惊鸿瞪大了双眼看向素晴影,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城主大人,现在你还认为,她应该被斩首示众吗?”素晴影的笑容很浅很淡,让周围的侍女都是心中一颤,很快便将视线移到了一旁,惊鸿快步走到素晴影面前。
“多谢素总管!杜葳蕤代替名医杜氏所有族人多谢天命之人沐城主的大恩大德,也多谢素总管此时告知详情,没有让名医杜氏这数十年的时光白白等待!能够等到手刃仇人,是杜葳蕤的大幸!多谢素公子成全杜氏!”说着便郑重的向着素晴影拜了下去,被素晴影连忙拦住。
“城主大人严重了,晴影不敢居功,一切都是我家主人的吩咐,至于叶氏的其他人,如今也一个不差的通通捆在城主府西侧的柴房中,如今就交给城主大人亲自处置。想必,城主大人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来解决叶氏妖人!”
惊鸿还是坚持了做完自己的礼数,长揖到地。之后快步走到女子面前,左手成爪状,冲着女子的面门猛地出手,与此同时惊鸿的另一只长袖中突然出现一条极细极细的绸带将女子的脖颈紧紧的勒住。这是素晴影第一次看到名医杜氏的医者动手杀人。瞬间惊鸿的左手插入叶氏女子的五官之中,带着清楚可闻的头骨断裂成小段的声音,但是却听不到半分呼痛声,因为女子的脖颈被绸带紧紧勒住,连呼吸都无法继续,更别提要呼喊出声。
“一报还一报的话,这报应来得实在是有些太晚了,”惊鸿双眼通红,下手没有使出全力,因此手下的叶氏女子还没有死,被捆住的双手不停的挣扎着,双腿也无力的想要站起逃走。
“而且,大概是报应吧,你们叶氏一直都是香火不旺盛,到了现在也不过就只有二十几人而已,还都是女子。叶氏,前朝刖国的名门大族,今日便灭族于此地,也算是你们的造化了。”惊鸿的笑容越发温柔起来。这种痛苦至极的死法,便是当年叶氏嫔妃指使杀手夜袭毫不知情的名医杜氏时用的手法。从那之后,历任的杜氏家主都被逼着从小开始学习这种指法,要在瞬间发力从五官准确的插进去,否则戳到面骨上,有折断手指的危险。惊鸿永远忘不掉,自己最初修习时,常常痛到将满口牙咬得作响,而每一任家主在幼年修炼时,都要面对牌位。
面对杜氏冤死的族人,血红色的牌位,就更是极大的折磨。
日日夜夜提醒着年幼的杜氏家主,不能忘记那一夜的劫难,有朝一日一定要手刃仇人,就用他们当年用过的手段,一分不差的还给他们。杜氏要的,只是一个公平,天下人如何对待名医杜氏,杜氏便如何对待天下人。杜氏问心无愧,却遭受无妄之灾,这笔账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可怜杜氏一心为天下苍生,竟会被这种卑鄙无耻的妖人所害。
不过,今夜总算可以了结了这段公案,杜氏的列祖列宗,今日葳蕤终于大仇得报!
“总管!出事了!”门外的争吵声迅速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片刻之后,一名影卫猛地将门推开,几乎是扑倒素晴影面前。
“怎么回事!”素晴影一把扶起影卫,难道是自己不在城中,司徒柏叛变了?
“城主大人她在龙涎河北岸亲自护送最后一批灾民渡河,突然倒地不起,现在已经……已经……”影卫说不下去了,城主大人突然口吐鲜血之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整个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人在哪里!”惊鸿拨开了素晴影,一把抓住那名影卫。
“在这里!”门外响起沙哑的男声,司徒垣舫抱着全身是血的苑玥快步走了进来,“杜小姐,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救救她!”怎么会这样!司徒垣舫后悔至极,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阻止苑玥救自己!自己死了就死了,苑玥现在变成这幅模样全都是自己的错!边说着边冲着惊鸿跪下,“一命换一命,拿我的命来换!请你一定要救救她!”心酸到了极点,可是却哭不出来,怀中的苑玥被惊鸿接过去之后,司徒垣舫被素晴影从地上拉起来,已经双腿发软,站立不稳。
“来人!将我的金针取过来!”惊鸿刚一搭上苑玥的手腕,立即毫不犹豫的开口,旁边的侍女动作麻利的将药匣取了过来。
“你们,全都出去!”惊鸿随手一挥,示意全部人都得离开。
“城主大人,我们……”素晴影刚一开口,惊鸿就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她现在情况危急,你们留在这里,只是让我分心!你们先暂且离开,无论一会儿听到什么,也不能冲进来!一定要将房门紧闭!否则她恐怕有性命之忧!切记,无论听到什么,也不能进来!”
素晴影略一犹豫,“好!”随后将已经全身脱力的司徒垣舫拽到自己身边走到门外。
片刻之后,门里响起了闷声呼痛的声音,素晴影微微皱眉,与司徒垣舫视线相对,这声音,怎么听上去不是苑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