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琼霞创派以来,没有一个人能从天刑台走下来,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与雷电之力抗衡。
张羽走了下来,一步,一步,一步。
空气中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隐约还掺杂着哭泣声。
但是他听不见,也看不到。当紫凝看着从天刑台走下来的张羽,她几乎晕厥,那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满身血迹,皮肤焦烂,双眼一片死灰色。
就是这样,他还是站着,走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断无生还的可能的时候,他走了下来,虽然身躯已有些摇晃,腰背已有些弯曲,但他总归是站着的。
众人无不动容,紫凝不知该是庆幸还是悲愤,只是豆大的泪珠不停坠落。
苍梧从鼻里发出一声冷哼,似乎对此结果颇为不满。
清微没有说话,一拂袖,当先离去。
清水没有来,在问仙殿之上,为张羽一再说话的青冥,亦没有来。
萧月颜远远伫立,神情复杂,复杂,这种表情,竟是第一次在她冷漠的面上出现。
张羽缓缓醒来,屋外一缕阳光洒在他的眼帘上,他极为痛苦的闭上眼,似是长久习惯了黑暗的眼眸,被这阳光刺得生痛。
“我还活着。”他心里第一个念头。
他没有兴奋的手舞足蹈,也没有暗暗庆幸,甚至连一丝欣喜都没有。
他就那么静静躺着,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了。
他突地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双手,一阵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这种表情,不知多久没有在他面上出现过。
上一次出现这种神情,他失去了至亲的人,失去了所有的族人。
这一次,他失去的是什么?
“师兄…”房门被轻轻推开,紫凝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药汤。
她太激动了,太兴奋了。
她的眼眶红了,眼泪又经不住落了下来。
张羽稍稍平定了下惊慌的心绪,道:“我睡了多久?”
他看着紫凝,想到之前在问仙殿上的一切,心里微微泛起暖意,语气也柔和了下来。
紫凝擦拭着泪水,笑道:“有半个月了。”
张羽暗暗吃惊,看着紫凝手中的药汤,“你…一直在照顾我?”
紫凝颔首道:“这药是仙绫师姐亲自配的,我就知道有用!”
张羽看着她消瘦的容颜,不由动容道:“谢谢…”这是第三次,他对她说谢谢。
紫凝笑着摇头道:“师兄你说什么啊。你没事就好。”
张羽微微一笑,只是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
紫凝看着他的容颜,他竟笑了,她确实没有看错,虽然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弧度,但他确实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原本淡漠,僵硬的眼神也变得充满了活力。仿佛一束阳光,照亮人的心房。
有这样眼神的人,又怎么可能,会行杀害同门之事?
“我就说,你没那么容易死么!”
人未至,声却是从老远就传来。
紫凝看向屋外,笑道:“青冥师兄!”
青冥一袭青衫,与往日的白衣紫衫大为不同,书生之气更浓。
青冥面上挂着微笑,手里提着两青木酒壶,壶里酒香四溢。
他看着张羽,笑道:“什么都别说,今日非得一醉方休才痛快!”
张羽没说什么,倒是紫凝抢过他手中酒壶,“你又说什么疯话?师兄他伤势刚有起色,哪能饮酒。”
青冥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的酒可比那些劳什子药汤好的多。比得上任何一种灵丹妙药。”
紫凝心想,若是仙绫师姐听到你这话,又该骂你了。
她摇头,正色道:“你就别闹了。”
张羽看了青冥一眼,见他神色间略有失望,不由觉得此人虽性子散漫了些,却是至情至性,想到他在问仙殿上也一力为自己说话,不由道:“师妹,青冥师兄好意前来,我们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听他的吧。”
紫凝犹豫道:“可是…”
她还没说完,只觉手上的酒壶已被抢了去。
青冥笑道:“你师兄都发话了,你还可是个什么。你要不要来点…?”
紫凝看着他,颇为无奈,眼光飘向张羽,语气仍充斥着担忧,“师兄…你若有不适…”
“好了好了,你的师兄们要喝酒,你这个小丫头,快回避,快回避。”
她又没说完,青冥已颇为不耐的挥了挥手,似是在赶她走。
紫凝只好退出屋外,轻轻将门关上,夜空中,明月高挂,星光点点。
“我就说了,女人就是麻烦。她们恨不能连你什么时候拉屎都要管到才放心。”
酒过三巡,青冥儒雅的面庞微红,似有了几份醉意。
但张羽看着他那散发着智慧光芒的眼眸,便知他根本没醉。
张羽微一沉吟,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青冥看着他,道:“哦?什么事?”
张羽斟酌了下,缓缓道:“那日试剑比武。师兄虽说是落败,可是我却见师兄你步履沉稳,气息悠长,神态自若,不似与人有过拼斗…”
青冥摆了摆手,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就这个?”
张羽微怔,又听青冥道:“我说我根本没比,你信不信?”
他语气很是随意,很难让人觉得他不是在说谎。
然而张羽却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青冥拍手笑道:“我就说你这人有趣。”
张羽道:“只是师兄既然无意比试,又何必去参加?”
青冥举起酒壶,长饮半晌,大大吐了口气,言语中似是颇为无奈,“有些事,大违你性情,你不愿去做,但又推脱不掉,只得佯装应承,届时随意糊弄过去。”
张羽一时默然,此人当真散漫的紧。
青冥看着他,道:“你觉得如此太过轻浮?”
张羽被他一问,微微摇头道:“只是觉得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违背性情之事,时常会有,又哪能件件都糊弄过去。”
青冥微微一笑,“所以才有人想要得道成仙,躲在这远远的昆仑之上,远离尘世,也远离了那么多的不情愿之事。”
张羽微微一惊,听出他话中讥讽,知他意在讽刺昆仑山七十二峰的修仙门派,其中自是包括琼霞派。
张羽道:“飞升成仙,人向往之。若真能得道,便可造福更多苍生,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青冥听罢,哈哈一笑,头却是摇个不停。
“就是有太多人妄图成仙,可是修仙一途需要花费太久的岁月,久的人,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人。真以为自己是天,是天道,可代天行事,执掌别人生死。如此凌驾于众生之上,能指望他们造福苍生吗?”
他顿了顿,又道:“便说你。你给我一句话,你究竟有没有杀人?”
张羽见他睿智的眼神蓦地变得锐利起来,好似要看穿他的心底,但他并无所愧,直视他,“我早说过,我并未杀人。”
青冥锐利的眼神复又平和。
“可是有人不信。他们不但不信,反而在真相未明之前便草率做出结论。天刑!天刑!天刑…嘿!若你真的那般死了,怕是他们又得说,这是天意,是上天代为惩戒你这逆徒。你说说,仙人可是这么当的?”
张羽语塞,天刑台一事,他不是心中没有怨气。
但师尊于他有救命之恩,琼霞于他有收留之情。
他又如何能发泄这一腔怨气呢?
今日青冥反倒是说出了他的不平。
青冥不屑道:“如此修仙,令人不齿。”
青冥还待再言,忽听门外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些许薄怒,“你又发什么酒疯!”
张羽朝门外看去,却是仙绫,俏脸带着嗔怒,盯着青冥。
青冥看着她,不由笑道:“今日什么风。怎么把聆音长老吹到这儿来了。”
仙绫一步走来,蹙眉道:“张师弟有伤在身,你不要再胡闹了。”
青冥看着她,眼神让人捉摸不透,“聆音长老方才听到我的话,该将我交由清阳那老头,然后废去一身修为,逐出门派才是。”
张羽一惊,万不料他会出此言,刚欲替他辩解,只见仙绫缓缓转过身去,“我才来,什么都没听见。”
青冥道:“哦?那可奇怪了,聆音长老一向耳力聪慧,百里之外的声音也可轻易听见,怎的今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从侧面隐约看到她黯然的眼神。
场间一时寂静无比。“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走吧。”
仙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青冥轻叹一声,拍了拍张羽的肩膀,“罢了。老弟,你此番大难为死,更应懂得生命珍贵,不可再轻易将生死交由他人。”
仙绫听出他话中含义,身躯微颤,但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当先步出屋外。
“是紫凝那丫头叫你来的?”漆黑夜空下,一男一女并肩而行,青冥神态悠闲,眼眸深邃,一扫之前醉态。
仙绫瞥了他一眼,“我若再不来,还不知你会说出什么来。”
青冥微微笑道:“憋的久了,会憋出病来。需要正当的排解。”
仙绫忽的转过身去,看着他,月光洒在淡雅容颜上。
“就算你觉得他是冤屈的,为他不平。但你如何那么笃定?我检查苍守伤口时候,确是他身后那柄剑造成的伤口无疑。我并未冤枉他,你又何必将气撒在我身上。”
青冥盯着她清丽眼眸,道:“首先。我并未生你气。其二,我知道你的鉴定准确无误。其三,有种人,你看他的眼睛,就会知道很多事情。”
仙绫悠悠道:“你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
青冥缓缓摇头,“早先我询问他的时候,他的眼里没有流露一丝的慌张,没有一丝的回避。以他的性子,便果真杀了人亦不会如此遮遮掩掩。”
仙绫看着他严肃的神态,微觉好笑,“你便从人的眼睛,就能看出对方是什么人?”
青冥微微一笑,“便如你现在看着我,我知道你是个口硬心软,外冷内热的女人。”
仙绫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淡淡道:“你果然喝多了。”
青冥不置可否一笑,“不然,莫非是别人因为紫凝丫头的哀求,日夜采药,炼药?”
“我只是不想紫凝伤心。”
她话虽说的很随意,只是语气已经轻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