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第十六章（3）
　　他如今又在做什么呢？
　　是在天子身侧随行狩猎，打理文牍简章，或偶尔旁听朝议，还是流连章台走马巷陌，折枝攀花，继续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
　　刘陵自嘲的一笑，想来当初应是痴心，像他那般生于繁华长于富贵的男子，怎可一世如雪地寡白，不曾沾惹一蜂半蝶，这心情就似欢天喜地的得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但打开来一看，里面的东西早就已被她人取走，只得一片残余的空荡荡的伤情，那滋味真是既尴尬又卑微。
　　她曾以为他一直是这样淡漠的，那敦厚宽和的外表下掩着一颗冷硬如磐石的心，走入他的心底是如此的艰难，但原来他也是曾像自己这般热烈的、狂热的爱恋过的，那是在鲜衣怒马心无羁绊的年华里绽放的情花，只是当时遇见的并不是她罢了，但分隔日久，她竟也逐渐能够体会他当年的心情，几年时光倏然逝去，但直到今日，即便是对着她，他也依然不愿提及隆虑公主，可见当年用情之深之痛，而世人谁又愿意提及真正令人伤心之事，谁又愿意令结痂之处再度撕裂一次呢？
　　见她只是怔怔的出神，刘不害心里忐忑，试探的的问道：“妹妹究竟意下如何？”
　　刘陵心里一跳，忽然有些慌乱的站起身，走到窗边，颇有几分惶然的抓着窗框沉默不语，到底......是不是他呢？是否是他在暗示自己，婉转的请求见面呢。
　　她忽然回眸对刘不害笑道：“我答应哥哥，去见她就是。”
　　她怎地转变得如此之速？刘不害愣住，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但只要她应了便好，他心下大喜，连连作揖笑道：“多谢！多谢妹妹仗义，哥哥此事若成，定然不忘妹妹大恩！”说罢走到窗边看了看日头，笑道，“今日黄昏时我便想法子让妹妹出去。”
　　待他一走，刘陵便亟亟的走到铜镜前坐下，镜中的人倒像是数日未见一般的陌生，明显得脸色苍白骨骼瘦削了许多，唇色竟也没从前那般可爱了似的，她忙打开妆奁取出其中脂粉诸物，细细的调和了往颊上抹匀，不知怎的，那香气是太浓了，竟熏得她眼泪滴滴坠落，把胭脂也冲得晕开来，她又急忙忙的擦去重上新妆。
　　冬日短昼将逝，到了黄昏时分，不知哪一户人家正办着喜事，远远的乐声和着庖厨烹煮的饭菜的香气飘来，颇有些人间烟火气的祥和安宁，使人觉得心里朦胧的踏实。刘陵倚在窗边，摩挲那枚触手生温的玉珰，过了不多时，却见刘不害果然猫着腰，从屋后的短垣下急匆匆的跑过来，到得窗边方直起腰，对她笑道：“咱们走罢！”
　　她见他模样滑稽，却也来不及笑不出，只搬来了一张小几垫着，踩着它小心翼翼的向窗外探出半截身子，刘不害抓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了出去，刘陵往地上轻轻一跳，两人便一路偷偷的往侯馆西角的侧门走去，正是天寒地冻时，这一处本就偏僻，一向少有人来往，长此以往留守的侍卫也就没有其他几处侧门的严密，现下正是饭时，果见那门边空荡荡的，一人也无。
　　刘陵秀眉微蹙：“府里的规制也太散漫了些。”
　　“本就得留些空子给人钻的，他们得了空子吃喝，咱们也就得了空子，再说了，空子还不都是给人钻出来的？”刘不害笑吟吟的边说着，边拉着她走了出去。
　　等到真正走出侯馆之时，日头已全然没入地下，暮色沉沉的笼罩着整座长安城，冷风呼啸，冻得人连脏腑也不断战栗，刘陵一边走着，一边与他说几句闲话，虽都是些心不在焉浮于表面的话语，但她应是愉悦的，至少说着话的时候她竟难得的略照顾着他的感受，甚至有几分暖意，她的步子也是轻快的，浅绯色的衣袂绸带飘飘然的随风翻飞，刘不害记得，她自小就喜欢这颜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变过。
　　刘不害领着她走过一条长街，便拐入了一道狭长的巷子，长安城规模雄健，巷陌之间四通八达，既有王侯世族商贾豪强的富贵居所，也有这仿佛无足轻重的藏污纳垢之处，如一株古木上细枝末节的树杈，却蕴藏着无限的野性与活力。
　　“好腌臜的地方。”刘陵嫌恶极了，提起衣裾小心翼翼的避过地上的杂物，那巷内正蜷着一只野猫，两只眼发着幽幽的绿光，嘤嘤的凄冷的叫唤，如同幼婴，刘陵被这声响扰得心惊，一面侧头盯住它，一面向前走，刚走到巷子口，不料甫一转头，险险撞上一人。
　　“陵翁主别来无恙。”
　　来人不慌不忙的行了一礼，不似偶然遇见，倒似是等待已久，刘不害也微微惊讶的望着这人，却不是他认识之人，刘陵微微一愣，这男子的棱角即使是在夜里也是分明的，此时月华拂了满地如霜冷，她便认出了他来。
　　“太中大夫。”她忽而甜甜的笑了一笑，卫青不料她竟这般客气，却仍淡淡的道：“可否借一步，在下有几句话，目下看来不得不说了。”
　　此次相见甚是突兀，刘陵已暗暗存了份心思——卫青绝不是那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人，听他话语似有弦外之音，看来是等待她已久，而他们之间除了韩嫣再无其他交集，刘陵竟有些紧张起来，若是韩嫣邀她见面，何须如此周折？看来此事是另有蹊跷了。她眸光微动，看了刘不害一眼，笑道：“哥哥，这位是如今陛下新封的卫夫人的弟弟，可是长安城中的新贵呢。”
　　刘不害这才知晓，眼前之人就是陛下近日来连连擢拔的卫家人，他惯于察言，此刻见他二人如此模样，心知今日只怕是去不成阙世阁了，他却也不明说，只是看着刘陵，目光流露出一丝恳求神色，却见她只是神不思属的立着，不由闷声一哼，有些恼怒起来。
　　刘陵此刻已察觉到有几分不妥，或许那并非是韩嫣相邀，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但又是谁会借着刘不害来引她前往？她心头微惊，迷障散去，已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此事，却仍对他笑道：“好哥哥，今日可别生妹妹的气啦，阙世阁可否改日再去？”
　　刘不害听了，也不说话，拂袖转身便去了，倒把刘陵撂在了身后，刘陵向着卫青略有几分无奈的笑道：“让大人取笑了。”
　　卫青恍若未见，一闪不闪的盯着她道：“翁主与韩王孙，是否已多日未见了？”
　　自他前次在北宫听闻平阳提及韩嫣隆虑之事时便已对此事上了心，自打韩嫣离开上林苑起，便一直未曾离开宫禁，内宫中关于韩嫣缠绵永巷的流言他也略知一二，他与刘陵之事卫青虽不清楚，但依着韩嫣往日的脾性，定是其间出了什么差错或是误会了，否则断不至此。
　　刘陵不妨他如此单刀直入，不觉有几分微赧，心口泛着微微凉意，半低着头不说话，卫青四下看看，瞧着她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轻声道：“风口太冷，咱们寻个避风处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