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上）

第三十三章（上）
　　这里距离司马阙门还有一段距离。
　　苏建跟在卫青左侧，四年时光，昔日清秀少年也长成了成年男子，他身量颀长，乌发上束起峨冠，颇为英武。
　　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只是四年的京畿防卫使他变得比豹子还要警觉，此时钟声响起，那声音如鱼儿跃入河里溅开的涟漪，一圈圈在空气里荡漾开来，惊得飞鸟一群群在空中盘旋，长空雁叫，声音仓皇。
　　两人驻足听着钟声渐歇，卫青正待说话，只觉风意乍冷，宛如一滴冰雨向肌肤刺来，他下意识的躲避，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苏建已大喝一声，以肩部撞开卫青，右手长剑出鞘向上迎击，只听铿然一响，那剑上便多了一道缺口。
　　来人身如鬼魅，一身玄衣，看也不看苏建，一味向卫青周身要害刺去！
　　卫青自任太中大夫以来出入宫闱再不佩剑，此时身无利器，只得连连闪避，苏建却是素来忠心耿耿的，一柄剑舞得密不透风，他擅长骑射，膂力较之韩嫣不遑多让，那佩剑亦是特制的重剑，在他一轮猛攻之下，竟一时压制住了那刺客，卫青回身折下一根树干，折下树杈，不过片刻功夫，又多了两名刺客！
　　这是继那次长安街后，第二次冲着他来的行刺，此地还未脱离长乐宫地界！
　　卫青力灌枯枝，可树枝毕竟脆弱，不敢与刀剑相交。苏建缠住了一人，余下两人，一者手持短刀，一者手持长剑，将卫苏二人逐渐隔开，卫青使巧力腾挪闪避，只偶尔点刺敌人要穴，避其锋芒，他四年来苦修剑术，不敢有一日怠慢，进境千里，竟以如此劣势立于不败之地，趁其不备，他即从两人之中突出，破开挟裹之势，一把将苏建腰带扣住，喝道：“走！”
　　两人飞快跑入了宫阁之间的小路，凭着对此处方位的熟悉在路间穿插，此处已在长乐群殿最外围，较为荒僻，竟连宫人也未见身影，身后刺客锲而不舍，脚步声始终在二十步之内，不近不远，似乎猫捉耗子一般。
　　苏建恼怒，待要回身与之一较高下，却见前方拐角处的侧门却是打开的，韩嫣探出头，飞快的向他们招了招手。卫青拦住苏建，立时闪身跳了进去。
　　韩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跟在后面的刺客们，拐过弯来，果然跟丢了。
　　三人些微喘气，卫青并不多问，韩嫣皱眉，低声道：“这样不行，此次非比寻常，只怕他们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苏建道：“怎么办？咱们也有三个人，或许拼得过？”
　　卫青摇头：“我和他都没有武器。”
　　韩嫣一咬牙，道：“跟我走！”
　　他不敢开门发出声响，三人鱼贯从支开的窗棂跳了出去，继续在巷内穿插，待穿过两三条小路，韩嫣选了一处侧殿，打开门走了进去，一股灰尘气扑面而来，想来是荒置已久了，他弯下腰在地上轻叩，另两人守在门边，片刻功夫，他已摸索到了那细微的机括，使巧力推拉，只听喀拉拉一声响，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方形的洞口。黑糊糊的不知通往何方。
　　“快！”
　　卫青看了韩嫣一眼，并未疑问，立时跳了进去，苏建原本疑惑，但见他已进去，也跟着滑了进去，韩嫣收尾，于是那洞口又喀拉拉的关上了。
　　里面积了更多的灰尘，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韩嫣素来爱洁，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靠在壁上喘气，卫青眼睛逐渐习惯黑暗，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长乐宫的地下宫殿，”韩嫣走在最前，开始探路，“这里也藏不了多久。”
　　三人鱼贯前行，卫青走在最后，走了许久也未见出口，苏建叹道：“原来长乐宫地下竟有这样庞大的地下宫殿！以前竟从未听说过。”韩嫣笑了一声：“何止长乐宫，未央宫北宫桂宫地下都有，地下下雨不淹，盘根错节，令人惊叹，我与陛下幼时无意中发现，这么多年我也从未走完过。”
　　“各宫相连？”卫青问。
　　韩嫣回道：“不一定，据我所察，长乐宫与未央宫并不相连，而是两宫自成体系，互不侵扰，如此......”他话未说完，足下竟踩着一根圆滚滚的东西，险些滑了一跤，三人被迫停下查看，韩嫣捡起那东西细察，没有火折子，只能全凭眼力和手感。他摸了片刻，道：“是人的胫骨。”
　　他继续往前走去，地上磕磕绊绊，看来还有不少人的尸骨，可能时日过久，连味道都散尽了，只有一堆森然白骨，丢弃在这几乎无人会来的地方。
　　卫青低声道：“可怜。”
　　“宫里好多年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政变了，这大约是吕后时期发生的事。”韩嫣在地上摸索片刻，白骨上果然插着刀剑之类的兵器，可惜时日已久，早已锈成了废铁，他想了想，从地上又拾起一跟胫骨递给卫青，道：“拿这个做武器吧。”
　　卫青接过来，指尖触及白骨，引起肌肤战栗。
　　韩嫣踢开地上骸骨，三人继续往前走，大约走出两三百步，卫青忽然抓住苏建衣袖，低声道：“听。”
　　那声音幽幽咽咽，像是风声，细弱难察。韩嫣道：“他们追上来了，我说过此次非比寻常，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苏建问：“即使他们再厉害，也不至于比上大夫还熟识地下的路径，不如就在这地宫里与他们周旋？”
　　韩嫣加快脚步，一面道：“这里地方狭窄难以回旋，对方下手素来阴毒狠辣，一旦遇上，我们很难有胜算。”卫青听着后面风声，只觉对方是以极快的速度掠进，诡异惊人，他低低喝了一声：“快，快走！”
　　面前出现岔路，宛如地面宫殿那般，倒似尚未修葺完整，只得一个雏形，韩嫣额角沁出汗水，心跳如雷，驻足想了想，选了右侧的道路，若是没有判断失误，未央宫地下所有靠右的路尽是绝路，而长乐宫刚好相反。再跑出五十步，小路竟逐渐宽敞起来，虽然依旧黑暗，空气却因为道路变宽而逐渐充足，不多时便到了尽头，竟是数面石壁围成的地宫中心！
　　黑暗里没有光，韩嫣伸手抚摸墙壁，发现上面还镶嵌着巨大的雕花铜镜。
　　苏建喘了口气，道：“这是什么地方？”
　　“......议事和藏兵的地方。”
　　韩嫣走了一圈，已发现与进来的地方相对的共有五扇石门，估计是通向长乐宫不同的地方，卫青忽然唤道：“你们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那角落里赫然藏着一具衣着甚为华丽的女尸，长长的头发掩着已成白骨的面孔，落满尘埃的衣衫隐约可见繁复的花纹，宽宽的束帛上只有一根璎珞，空荡荡的并没有玉玦。
　　韩嫣走过去，伸手拨开她的衣袖，仔细查看片刻，她的致命伤在腹部，那一块骨骼受损，并且泛着青黑色。
　　“咱们还是快走吧！”苏建有些心急，韩嫣抬头看看两人，道：“看来无法避免一战了，一会无论发生什么，若是遇到岔路，只管选择右侧便是，这里正是地宫中央，沿着任何一个出口往前，应当都能走出去。”
　　他口里说着，手里不停，在那女尸上翻检，白骨修长的手指间，果然捏着一枚精巧的玉玦，不知她生前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竟然死后玉玦也未从她手里滑落，韩嫣取不出来，只得用力折断了她的手指，淡淡的道：“对不住了。”
　　他将玉玦收入怀里，想了想方位，选择了居中的一条路，三人继续前行，路径复又变得狭窄逼仄，十字路纵横交错，风格与方才迥异，韩嫣跳过十字路地面的排水渠，苏建紧随其后，卫青刚迈出脚，只觉后右侧戾风乍起，他心道不好，立时举起手中白骨相挡，只见黑暗里磷光一闪，宛如鬼火。
　　刺客到了。
　　苏建一剑回援，不料刺出一半，卫青左侧又冒出一人，使一柄带钩子的利刃，不似刀剑，却狠辣致命，招招攻他腰眼，只要被他勾住了，只怕再难活命。苏建冷喝一声，扑上去与他缠斗起来。韩嫣想了想，蓦地回身继续往前跑，竟是要把他们丢下了。
　　眨眼间又来了数名刺客，情势万分危殆，卫青只凭一截白骨对敌，慢慢的往后退回，将对方引入了逼仄的坑道之内，长剑攻势施展不开，也容不下多人同时围攻，刺客攻势立即受挫。苏建全凭一腔血勇，一柄剑如水泼如墨洒，沾之即见血，然而对方人多，他依然被那钩子带出了数道血光，气力登时便弱了。
　　紧要关头，坑道里传来锐利的呼啸之声，听得人毛骨悚然，未及反应，一枚箭镞已以锐不可当之势穿入血肉，将一名刺客钉在了墙上，卫青一笑，趁着眼前刺客失神，将手里几乎已被削尖的白骨插入了他的肋下，顺手将他的长剑夺了过来，兔起鹘落间再劈翻一人，一枚箭镞又至，正正钉入一名刺客的右眼，血光四溅。
　　远远的听见韩嫣喝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