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德芙非德福

第四十二章  德芙非德福
　　留崔可吟江晋垣二人在府上用过晚膳，天色便不早了，命宝楹送他们离开，筝玉独自走回寄畅园。
　　其实，也并不急着赶回去，她只是想一个人在这晴明凉爽的夜晚走走。清凉的夜风与那清新的草木芳香，总能让她的心情无端的愉悦。
　　来到这里转眼将近两个月了，筝玉依然不习惯早睡早起。这些日子萧逸云晚上不来寄畅园，筝玉便乐得自在的一个人关在隔壁的书房中翻阅古籍到很晚，然后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每天早上醒来，看着房内绣幕上颤动的太阳光斑，筝玉便会觉得非常满足。平时喜欢看书，也对这古代的习俗了解一些，有时候她会觉得庆幸，幸亏这是在公主府，除了萧逸云便没有人有资格过问她的举动，而萧逸云又对她异常纵容。若是她现在的身份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媳妇，每天面对一个板着脸孔的婆婆，真不知道日子该怎样过下去。
　　一路轻松地走回寄畅园，站在寝房门口，刚想推门进去，筝玉突然意识到时候还早，回房实在没意思，便转身去了隔壁的书房。
　　这段时间为了崔可吟的事情，她已经几天没进书房了，练字的计划也一再拖延。筝玉其实不太喜欢将事情往后推，总觉得越早做完越好，那样心里便少了一个包袱。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练字的计划也不想让它只是一个计划，便伸手按开书案旁墙壁上的一个暗格，去取墨棒。
　　那墙壁上的暗格筝玉是在决定练字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她在一个红木盒子里找出柏璃湘以往写过的字打算模仿，又发现书案上砚台是空的，自己不知道去哪里弄来墨水，便拿出公主的架子，吩咐宝楹进来研墨。当时宝楹走到书案旁，在墙壁上上下左右轻轻点了几下，墙壁上便有一个暗格弹出来，宝楹为她研墨用的墨棒便是自那里面取出的。筝玉当时看得紧张又惊奇，觉得像是武侠剧里的机关，看着宝楹取出墨棒，将那暗格关上，有种拉住她问问怎样打开的冲动。不过，筝玉定力还算不错，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可能会引起怀疑，终于还是忍住了，颇有耐心的等着宝楹为她研好墨，才吩咐她出去，自己一个人摸索开关的开法。
　　手指还未触及到那带着淡淡清香的墨棒，暗格里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首先映入筝玉的眼睑，露在外面的虽是背面，但依然能看到上面浅浅的墨迹。那是筝玉之前想家的时候随手默写的一首前人的思乡诗中的诗句，感觉字写得还算不错，便没舍得烧掉，放在了盛放墨棒的暗格里。伸出的手在暗格上方犹豫了许久，本来是要取墨练字的，但最终手还是不听使唤的伸向了那折叠整齐的宣纸。
　　将那沾染了油墨清香的宣纸慢慢打开，细细地看了一遍上面清晰隽秀的字迹，筝玉轻轻将那宣纸放在书案上，默默开门走出去。
　　站在灯笼光芒晕黄的回廊里，微微仰头，望着墨蓝天幕中那轮群星环绕的满月，如今已是七月中旬，显得那么圆满，那么明亮，但筝玉还是感觉到有些陌生，有些苍凉。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本以为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就这样生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不用面对以往的压力，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但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明白，什么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里即便再好再美，终究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在这里她始终觉得有些孤单，真正的心里话，永远不敢对人说出口，只有埋在心底，直到烂掉。
　　虽然七月正值仲夏，是夏日天气最热的时候，但此刻吹着微微夜风，筝玉还是无端的觉得有些冷。自内到外的，那种心冷的感觉，气温也无法改变丝毫。
　　清楚字是练不下去了，筝玉又扶着回廊里的红漆柱子静默了片刻，然后回房洗漱了一番，上床睡了。
　　下午从相府回来睡了几个时辰，筝玉觉得晚上一定是很难入眠了，可是躺在床上没多久，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只是睡得有些浅，有些不太安稳。
　　朦朦胧胧中，筝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她的那个时代，回到她的家里。
　　百花盛开的阳春三月，正是她生日的那一天。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下，桌子上摆满了她平时最喜欢吃的饭菜，中间放着一个大蛋糕，她的亲朋好友都在。
　　“小玉，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表姐拿出一个洋娃娃，递向筝玉。
　　“小玉，来，看看我的！”同学清屏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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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好朋友潇潇不急不慢的从身后取出一个盒子，举到她的眼前：“瞧，这是什么？”
　　“啊！是德芙！”筝玉平时最喜欢吃德芙，惊喜地不得了，伸手就要去接。
　　“哈哈，我的啦！”一旁吃东西的小弟伸出一只手来，抢先接下了。
　　“快点儿拿来。”筝玉把手伸向他。
　　弟弟扬了扬手里的盒子，嬉笑着望着她：“阿姐啊，你都收到那么多礼物了，这个就送我吧。”
　　筝玉耐心地劝道：“好弟弟，快点儿把德芙给我，那是你潇潇姐送给阿姐的礼物，过几天阿姐再买给你，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这个！”弟弟将盒子放到身后，固执地道。
　　筝玉看他这副模样，知道是要不回来了，但放弃又不甘心，蹙着眉头道：“德芙，我要德芙，快把德芙还给我！”
　　装饰华丽的卧房内，握着雪白丝绢为她擦拭脸颊的手一顿，萧逸云慢慢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望向候在一旁的宝楹：“德福是谁？”
　　难道说，她想方设法的与自己保持距离，便是因为那个叫做德福的人？
　　“是……是……”宝楹犹犹豫豫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就在宝楹迟疑的过程中，几个呼吸的功夫，萧逸云的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目光一寒：“说！”那声音虽然因为刻意压制而不大，但威胁意味却是十分浓厚。
　　宝楹忍不住颤抖几下，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恐惧怯怯地抬起头来，刚想告诉他德福是谁，突然看见那小雪团晃悠悠地向内室走来，便抬手向它指了指。
　　“你是说，它便是德福？”萧逸云目光移向那浑身雪白的小狗崽，语气明显缓和了几分。
　　宝楹谨慎地道：“是。德福是公主带明姑娘她们回来的时候一同带回来的，名字也是公主取的。”
　　“德芙，我要吃德芙！”躺在床榻上，尚在睡梦之中的筝玉还是不甘心德芙被抢走，眉头微微拧在一起。
　　萧逸云摆摆手让宝楹先退下，又望了那小雪团一眼，回过头来，抬手轻轻抚上筝玉的脸颊，黑眸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好，就吃德福。”
　　第二天早上，筝玉是被一阵阵诱人的香气引醒的，才发觉昨晚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什么生日、庭院、梧桐树、家人、朋友、德芙……都是假的……
　　不过，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也倒没有觉得有多难过，反而有些释然。回不去就回不去吧，这样的生活也已经习惯。
　　在宝楹的侍候下穿衣梳洗，筝玉还是更喜欢身边的一切由她来打点，总觉得宝楹比其他三个人周到的多，只是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她的心意。
　　梳洗完毕，走出内室，那诱人的香气更重了些，筝玉转头，看到外室的红木桌上放着一个葵花盘大小的银盆，里面散发着腾腾热气。
　　昨晚用膳时只顾交代崔可吟江晋垣一些事情，也没怎么吃饱，现在着实有些饿了，筝玉忍不住向那红木桌走去。
　　走到近前，筝玉才发现那是一盆煮的酥烂的肉骨头，骨头与肉已经明显分离开，浸在浓浓的汤里，十分诱人胃口。筝玉伸手捏起一块肉放入口中，边嚼边道：“这是什么肉啊？真香！”
　　宝楹脸上立刻出现犹豫之色，迟疑了一阵子，低声道：“回公主，狗肉。”
　　“狗肉？原来狗肉这么香。”筝玉忍不住赞叹道。她以往从没吃过狗肉，准备细细品尝一下，狗肉与其它肉有什么区别，可手刚伸到盆边，突然想到什么，抬起眼眸望着她：“什么？这是狗肉？”
　　宝楹点点头：“回公主，是。”
　　筝玉收回手来，四下望了望，以往这个时候，德福早就在她脚边晃来晃去了，今天却见不到它，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皱着眉头道：“德福呢？”
　　宝楹犹豫了一番，伸手指向桌上的银盆。
　　真的是这样，真的被她猜中了……
　　可是，筝玉却宁愿自己猜错了，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德福于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生命那样简单，它是她的心血啊，一个多月来，她把它养这么大她容易吗，如今竟然真的像萧逸风所说的那样，变成了一道盘中餐。
　　“你们怎么能够把它煮了？”许久，筝玉终于压制不住心底的怒意，大声冲宝楹吼道。
　　宝楹低下头，如实地道：“回公主，是驸马让奴婢们这样做的。”
　　“驸马？”筝玉眸光一寒，直直地盯着她，“你是说，驸马让你们把本公主的德福煮了，然后端来给本公主吃？”
　　宝楹先是点头，然后意识到筝玉所理解的意思，又慌忙摇头：“不是，公主，不是那样的？”
　　筝玉厉声道：“那是怎样？”
　　说是萧逸云让煮的，她信，否则，其他人没这个胆。
　　宝楹想了想，低声道：“昨晚，公主一直喊着要吃德福，驸马才命奴婢们把德福煮了的。”
　　“我真这样说了？”筝玉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问道。
　　她记得自己昨晚是梦到了好友潇潇送她德芙，然后被弟弟抢走，她问他讨要来着，可是，真的就那样喊出来了？
　　宝楹道：“是。”
　　筝玉又扭头看了一眼桌上那香气四溢的肉骨头，却再也没有一点儿胃口。这样说来，德福的死，她怪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梦中说出那样的话。沉默了一阵子，低声道：“端出去，埋了吧。”语毕，转身走出寝房。
　　还未走下台阶，看到萧逸云迎面走来，白衣翩翩，高雅出尘。他本是笑着的，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可看到筝玉身后宝楹端着的银盆时，笑容顿时收敛。
　　筝玉知道他心细，可能会胡思乱想，忙提着衣裙快步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解释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只是德福跟了我这么久，有了感情，就这样吃了它，实在是不忍心，便想把它埋了，也好入土为安。”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明明受伤害的是她好不好，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被人杀了，不但不能发作，还得反过来安慰罪魁祸首。
　　萧逸云淡淡一笑：“公主想怎样，便怎样罢。”
　　虽然是笑着，但筝玉还是听出了那语气里的一丝失落。
　　筝玉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自己要吃的是德芙，不是那条活蹦乱跳的小狗崽德福，于是道：“其实，我说得德芙，不是福气的‘福’，而是芙蓉的‘芙’。”
　　“德芙？”萧逸云轻轻重复一遍，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那是什么东西？”
　　筝玉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向他形容德芙的样子，这个时代是不可能有德芙的，于是诌道：“那是像糕点一样的东西，用芙蓉花做的……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芙蓉糕，我喜欢管它叫德芙。”这样算是圆起来了吧，筝玉突然有些佩服自己的说谎能力。
　　“哦，原来是这样。”萧逸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转头望向一旁的宝楹，“吩咐厨房，让他们做些芙蓉糕来。”
　　宝楹低声称是，端着银盆快步离开了。
　　望着宝楹走远，筝玉突然有些感动：“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
　　“于公主，怎么会麻烦呢？”萧逸云轻柔地笑道，稍作沉默，又问道，“我让她们把德福煮了，公主会不会怪我？”
　　“没……没有。”筝玉心里本来还有点儿余气，但是他这一问，顿觉心一软，所有的气都没了。她微笑着望着他，“无法改变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你是为璃儿好，感动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你！”
　　萧逸云眼眸微微一眯，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的女子。她分得倒是很清楚，知道他是“为璃儿好”，仿佛她以旁观者的身份为他对柏璃湘的好而感动一般。但他偏偏就是不让她做那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轻轻拉起她的手，温柔地道：“公主能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昨晚一宿未睡，刚刚学会了辨认北斗星，就去公主的书房画给公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