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秋了,晚风夹杂着一丝微凉的气息,吹在心头,总有一种凄清的感觉。
东启,龙吟宫。
月白色锦袍的男人抱着一个快九个月大的女娃娃,眉宇间显出了罕见的柔和与疼爱,嘴角却再没有半点笑意。
这半年来,他瘦了不少,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下巴此刻更是瘦削,一双狭长晶亮的凤眸中只剩下枯潭一般的深幽与死寂,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激起其中的片片涟漪。
父女俩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张画工精致的女子图,还有窗边挂着的,墙上裱着的,所有的画上都是同一个女人,不同样式的红衣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那般妖冶魅惑,有笑、有嗔,有哀怨、有欢喜,有泡茶、有跳舞,而那一笔一画的栩栩如生的眉眼更是昭示着作画者究竟有多宝贝这些画作。还有一张,是她坐在一个白衣男子的怀中,眉开眼笑,似乎在与那男人说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可是类似有两个人的画作却仅此一张,其余都是女子一人的千姿百态。
“暖暖,记住了吗,这是你的母后,是父皇这辈子最爱的人。”
“父皇……父皇……”
怀中的孩子咯咯咯地笑着,年幼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悲伤,笑得毫无城府,就如同曾经的她一样。精致的五官和眉宇间透出的娇俏无不像一个还未长开的她,就连眼神,都和她一样。
他每天处理完朝务就会抱着暖暖在这里看妖冶的画像,希望这孩子长大以后可以知道她有一个多好的母后,不要忘记她的母后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可是,他有时也会想,既然那个女人那么狠心地抛下了他们,他干脆就让她的孩子全都忘了她。可如斯想法只消一个瞬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舍不得。
也因为,曾经的一切,都是他的错。就连立后一事,也是他的错。他以为这件事他都是为了她,却不想,就连国师也在骗他,受了张如月的命,骗他一定要立一个皇后。
若是连这唯一一件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她才做的对不起她的事也根本是个荒谬的笑话,那么他到底还有什么资格去祈求她的原谅?
“冶儿,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吗?”
“若是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会选择抛下我吗?”
“我们的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可你却未听过他们叫你一声母后,你何其忍心?”
翌日。
西冷,客栈。
百里卿水果然没有来送她,妖冶收拾了包袱,决定不再等,那丫头应该是不会来了吧?
她蒙上面纱,牵着马正准备离开,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双藏青色软靴,顺着那绣着墨莲的浅青色衣袍缓缓向上看,一张温和的冠玉一般的面庞映入眼帘,憔悴的模样直击她的心口。
卿水!
原来她说她今日不会来,是因为这个!
“冶儿,你还活着,真好。”
妖冶脚下一软,若不是她此刻一手还牵着马缰绳,险些就摔倒在地。
她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却不想,他们还是见了,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萧南……”
他的嘴角恍然间露出一抹墨莲一般优雅璀璨的笑容,凤眸中闪着星光:“冶儿,你还记得我,真好。”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妖冶扯下脸上的纱巾,直直地看着他,“是卿水让你来的?那丫头,还真是傻。明明知道,我们此生,还是不见为好。”
“再傻也没有你傻。”面前的男人突然不由分说地箍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腹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声音颤抖又带着一丝哽咽,“就算千军万马,就算国破宫倾,你怎可弃我而去?”
妖冶狠狠一颤。
原来那件事给他的伤害,竟有这般深。她好像又一次理解了,她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萧南,所有的事都过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如今,你已娶了卿水,就要好好对她,知道吗?”
“冶儿……”
妖冶轻轻地推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刺眼的笑容:“萧南,我知道你懂我的,今日你也只是来送我,对吗?”
不对!
不对!
他不是来送她的,他是想将她留下的!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面对的她,他真的怎么也说不出与她相悖的话来!
“对。”他几乎是从心口闷闷地将这个字挤了出来。
妖冶的笑容更深了几分:“那就好了。卿水是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地对她,哪怕你不爱她,也请你好好地珍惜她……”
“好。”
西冷,御花园。
百里卿水从东启带来的陪嫁丫鬟唉声叹气地看着她,又不不解又是咬牙:“娘娘,明明您这么爱皇上,为何要让皇上出宫去见别的女人?”
“可是他爱的不是我啊……”百里卿水炸了眨眼,硬是将眼泪挤了回去,“我哪里舍得他这么难过呢……”
自从得知郡主姐姐不在人世的消息,那个男人几乎是疯了一样。虽然她嫁给他之前就知道,他很爱很爱郡主姐姐,虽然她嫁给他之后,更是再也未曾见过他的笑容。他的人生,他所有的时间,还有他的心,似乎都在思念郡主姐姐中度过了。可这一切,都远不及他得知郡主姐姐的死讯之后凄惨。
那一天,她这一生都忘不了,他像是一个疯子,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不知道说了多少的胡话。她从未见过他那个模样,就像一个失去了全世界的人,就像是一个生无可恋的人,他有多痛,她就有多痛,她在缅怀他的逝去的爱情,她在祭奠她逝去的爱情。
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失常的地方,只是在他的脸上,她再也没有看到过第二种表情。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器械,永远都在处理朝政,除此之外,任何事都没有办法吊起他的兴趣。太后很紧张,让自己去劝劝他,可是太后却也猜得到,无论是谁,都已经救不回她的儿子了。她甚至有些后悔那时候将那个女人赶走,她想,若是那时候就好好地让他们在一起,或许他的儿子就不会那么苦。
后来,突然有一天,她知道了郡主姐姐没有死的消息,那个时候她的第一感觉竟然不是害怕郡主姐姐再次夺走那个男人,而是想,那个男人终于有救了。可是出宫见了郡主姐姐之后,郡主姐姐却让她不可将这件事告诉他。那个时候,她竟出现了一丝庆幸,原来她也是那么卑劣,她其实也会怕失去那个从未爱过她的男人。
半年来,她每夜都会饱受着冰火两重的煎熬,她不忍心看着那个男人那副模样,她一直想告诉他郡主姐姐还活着,甚至想就此成全他们。可是同时,她又不能违背对郡主姐姐的承诺,或者说,她的心里其实也在害怕最后连他这个人也一并失去了,所以忍了半年,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郡主姐姐今日就要走了,这是最后的一丝机会。若是今日她还什么都不说,那个男人便会永远和他的爱情失之交臂。虽然她害怕,但她不得不如此,因为比起看着他整日郁郁寡欢,她宁可自己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舔舐伤口。这一切,她早在选择嫁给他的时候就该想到了,不是吗?
她不能这么自私,唯有看他快乐了,她才会快乐。
身边的丫头都快哭出来:“娘娘,您对皇上这么好,皇上却还是不肯接受您……奴婢为您感到不值啊……”
“别说这种话,哪怕只是与他做一对名义上的夫妻,看着他过得好,我就很开心了。”
“卿水……”
男人低沉的嗓音传入耳中,百里卿水猛地一惊。
这声音,在她的梦里回荡萦绕了千百遍,此刻,他竟如同梦中一般唤着她的名字。
还是说,现在就是一个梦?
若是一个梦,那么她祈求这个梦永远不会醒来。
“卿水……”
男人又唤了一声,百里卿水这才悠悠地转过头去看他,眼神微微闪烁着,害怕他会就这么从自己的眼底流失。
“皇上,郡主姐姐呢……”
她以为,他会把郡主姐姐带回来的。可是现在,他却如同去的时候那般,孤身一人回来了。
“朕见过她了。”
明显是答非所问。
“皇上没有带她回来吗?”
或许是将她安排在凤鸾殿住下了?
“她不愿与朕回来……”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难掩的落寞与苍凉,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朕早就猜到了。去之前,朕就猜到了。”
百里卿水一时竟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安慰的话,他一定是听不进去的,而她,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宁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疗伤,也不愿郡主姐姐以外的女人来安慰他。
“卿水……”
很奇怪,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她以为,他只是正巧在御花园看到了她,所以同她打个招呼罢了。若是平日里,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今日,她告诉了他郡主姐姐没有死的消息,所以他也许会心怀感激,不是吗?
可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似乎有什么话要与她说的样子。
“皇上有什么事吗?”她疑惑地问。
一旁的丫头早就识趣地退下,如今御花园只剩他们两个人,静静地站立。
南宫萧朝她走了几步,缓缓的伸出手,悬在她面前,在她愕然惊异的目光中,悠悠一笑。
“卿水,我已经见过她了。知道她没有死,我此生无憾了。可是我也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走进她的心里,而我的心,同样也没有人能走进去了。可是我答应了她,我会好好地照顾你。如此,你可原与我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就像寻常百姓那样的夫妻?”
百里卿水顿时泪如泉涌。
愿意啊!
怎么会不愿意!
与他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这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啊!
“好……好……”她颤抖地递上自己的小手,被他温暖的大掌牢牢握住,她缓缓地勾唇,笑容艳艳。
哪怕永远走不进他的心,能够陪着他,她就心满意足了。